笔 记(第9/29页)

第二天上午,爱拉睡过了头;自从儿子不在身边,她经常睡得这么迟。她醒来时心里想,迈克尔一定早几个小时就已跟朱丽娅一起起了床,穿好衣服,吃过早饭了。此刻他正在学校里,中饭的时间就要到了。然后她告诫自己,她这次来巴黎不是按儿子的生活节奏行事。她提醒自己,巴黎城正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在门外等待着她,她得起身赴约,去见那位编辑了。

《妇女与家庭》杂志社的办公室在河的对岸,设在一座古老的建筑里,上那里去你必须先穿过一座曾经拥塞过马车、在那以前还驻扎过私人卫队的高大的浮雕拱门。《妇女与家庭》杂志社拥有十多间非常现代化的豪华房舍,四周尽是一堆堆散发着教堂和封建庄院气息的破败的砖瓦房子。爱拉准时到达,被引进布伦先生的办公室,并见到了布伦先生本人。布伦先生是位身材魁梧、衣冠楚楚、像公牛一样健壮的男子。他以一种过于殷勤友好的姿态接见了她,但殷勤中掩饰不住对爱拉和她所提的建议的冷漠。他们当时正打算出去喝饭前的开胃酒。罗伯特·布伦对在场的五六个漂亮的女秘书说,由于他将跟未婚妻共进午餐,下午三点钟以前他回不了办公室。办公室里的人都对他报以道贺和理解的微笑。爱拉和罗伯特·布伦穿过一个破败的院子,钻出一座古老的大门,朝一家咖啡店走去。爱拉趁机礼貌地询问他的婚姻计划。他以一口流利而准确的英语告诉爱拉,他的未婚妻极其漂亮,聪明,能干。他打算下个月跟她结婚,现在他们正忙于布置新房。爱丽丝(他用早已习惯的庄重的语气提到这个名字)正跟他合计是否买下一块他俩都非常喜欢的地毯。她——爱拉还可以有幸见见她。爱拉赶紧说她很荣幸,并再次向他表示祝贺。这时,他们已来到一条晒不着阳光、摆满桌子的人行道上。那就是他们准备光顾的咖啡店。两人坐了下来,要了两杯佩诺茴香酒。当时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爱拉陷入了困境。她知道,如果自己带着这篇题为“真正的爱情为何逃避”(5)的故事回去见帕特里西娅·勃伦特,那位俗不可耐的女管家一定会高兴的。对她来说,“法国”这个名词本身就是美妙的代名词,意味着谨慎而可靠的爱情,高雅的格调和教养。在她看来,光《妇女与家庭》这个刊名,一旦与巴黎联系在一起,便散发出一种类似法国香水那样无与伦比的芳香。然而,爱拉知道,一旦帕特里西娅自己真的读了这个作品(她不懂法文,只能读译文),那她尽管很不情愿,也会觉得这个故事确实不行。如果爱拉愿意,她可以为帕特里西娅的弱点打一打掩护。但事实是,爱拉自己就不想买下这个故事,根本没有这个愿望。她其实是在浪费这个保养得好好的、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的时间。她应该为此感到内疚,但她没有。如果她喜欢他,她早就忏悔自己了。但事实是,她把他看做一只训练有素的中产阶级的动物,存心想利用利用他。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她是那么弱小,没有一个男子的保护,她不能在公共场所坐着尽情享受美食佳肴。这个男人所起的作用和别的男人没有两样。为了装装样子,她开始向布伦先生解释,为了适应英国的读者,这个故事必须改编一下。这故事讲的是一个穷苦的小孤女悲叹自己漂亮的母亲如何被铁石心肠的父亲早早折磨致死。这孤女由一家修道院几位善良的修女抚养成人。在她十五岁那年,尽管她心地纯洁,但还是被一个无情无义的园丁诱奸。她没有脸面再见那些纯洁的修女,于是逃到了巴黎,并在那里心不由衷地做出许多受人谴责的事。她勾搭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他们最终又都抛弃了她。当她二十岁时,她把私生子丢给另一些修女照管,自己则投奔了一个面包师的助手。但她觉得自己不值得拥有对方的爱,于是又逃离这次真正的爱情,投入一个个没有同情心的男人的怀抱,几乎终日以泪洗面。但最后,面包师的助手找到了她(这前面有一段冗长的描述),原谅了她,并保证给予她至死不渝的爱情、热情和保护。“我的宝贝,”史诗以此结束,“我的宝贝,当初我从你身边逃走时,我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逃离了真正的爱情。”

“你看,”爱拉说,“这故事完全是法国的情调,我们必须改写它。”

“是吗?怎么改呢?”他那双又圆又大的深褐色的眼睛分明流露出恼恨。爱拉克制自己,没有说出已到了嗓子眼上的粗率的言辞——她本想抱怨那种将情欲与宗教感情糅合在一起的叙述基调——不过她心里又想,如果有人(比如这位罗伯特·布伦先生)对帕特里西娅说:“这完全是英国的情调。”那她也会像他那样大为光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