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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宅是最难出手的,再便宜也没人敢要。我听母亲说过,她娘家的街坊,那个叫碟儿的自从在家里扎水缸死了,那所房就成了凶宅,空了几年也没人敢住,眼瞅着烂,说里边无端地有人哭,后来补花社利用那房子发放补活,也是白天在,太阳往西一挪就赶紧走人。

我问过彭玉堂住凶宅怕不怕,他说不怕,说他和那些死鬼无怨无仇,又不是他杀的,他们犯不着跟他过不去。再说了,经他的手术刀刨开的脑袋死的活的也无计其数了,他难道还在乎谁没有脑袋!我对灵异的事情比较感兴趣,彭玉堂到我们家来,我希望他能讲讲他们家的那些鬼,可是彭玉堂一回也没讲过,有一回我问彭佟麟,他们家是不是有没脑袋的人,彭佟麟说,人没了脑袋不能走路,连站也站不起来。

这天,我在彭家院子里七转八转,没找着彭佟麟的住处却来到了北墙根,北墙上长满了爬山虎,绿油油的一片,墙根朝西立着一个半身石头雕像。我猜这可能是彭佟麟那位死去的洋妈,据说是因为彭玉堂娶了妓女喜春,德国籍的原配不能理解,忧郁而亡。外国人都喜欢在坟头上立塑像,彭佟麟的妈是外国人,自然也得立一个像。我很想看看彭佟麟的妈是什么模样,便跑到像跟前仔细看。真可怕啊,雕像弯曲的卷发上爬满了长虫,有的长虫还探出半个身子,张牙舞爪的,让人看着恶心。抬起头再往脸上瞅,这一来,刚好和彭佟麟的妈对了个正着,吓得我汗毛也竖起来了。

一张恐怖的脸让我永生难忘!

石头像的嘴死鱼一样微微地张着,高耸的鼻子刀锋般直立着,表情忧郁,充满仇恨,最可怕的是眼睛,没有眼珠,是两个白球……

我扭头就走,再不敢回头,想的是那双白眼珠的目光一定追随着我,这简直比没有脑袋的人还恐怖。那目光,可以穿透,可以折射,它无坚不摧,弃而不舍地跟着我,让我无处逃遁。快跑,使劲跑,逃命一般,我绕过山石,奔过石头桥,还收不住脚步。远远地我望见彭佟麟在月亮门的墙上练习拿大顶,彭佟麟头朝下脚朝上靠在墙上,他喊我过去,我过去了,他并没有翻下来的意思,我没心思跟他玩倒立,我的两条腿还在哆嗦,身上冒着虚汗,连小褂都湿了。我就近找了个台阶坐了,半天,心情稍稍好了些,看见彭佟麟还在墙上挂着,两条胳膊分明已经吃不住劲了,我说,你下来吧,老这么拿大顶也没什么意思。

彭佟麟哇地一声哭了,他说他已经试过几次,下不来了。我才知道,彭佟麟跟墙贴得太近,把整个身子都贴墙上去了,要下墙,必须有距离,除非演杂技的,否则谁也没本事把自己对折360度。彭佟麟让我提着他的脚往外挪,我哪儿有那力气,想的是这座宅子怪,发生的事也怪,我的同学们都爱玩倒立,谁也没玩出彭佟麟这花样来。最后,彭佟麟总算下来了,是从右边歪下来的,其结果是右肩脱臼,右胳膊比左胳膊长出一截子,动不了了。彭佟麟托着胳膊,哭着到前头找他爸爸彭玉堂去了,这小毛病对名医来说绝对是小菜一碟,我一点儿不替他担心。

我跟在彭佟麟的后头往外走,临出园门,没忘了回头再看一眼,院内日影斑驳,山石狰狞,一抹斜阳照在东边小楼上,老旧的绿漆窗户后头,隐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那张脸正定定地看着我,想必那就是彭玉堂的小妾喜春了。

打了一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前头,彭玉堂的诊病已经到了尾声,他说金雨钧父亲以前是显官,是于飞鬺传茗,曼舞轻歌的应酬中作下病了,与一般虚症耳鸣不同,金雨钧父亲是实症,膏粱厚味引起风阳上攻,经脉不利,髓海不足,得用“四物汤”,当归、川芎、白芍、地黄补血凉心,还要淡情绪,戒焦躁,静心调养一些时日才行。说得同学父亲一阵阵脸红,点头称是,称赞,不愧一代名医!

没几副药,耳鸣的病人好了,那苏三再不唱“两旁的刽子手,吓得我心胆寒”了,可也没救了该人的命,1952年镇压反革命,他让政府枪毙了。问题是《玉堂春》里“让人心胆寒的刽子手”又上我这儿来了,先是发热,再是说胡话,总是见两个无头刽子手携一女子头颅,那头颅颜色死白,眼珠子是两个突出白球,一脑袋长虫蠢蠢蠕动,微张的嘴向我淡淡一笑,害得我迷迷糊糊,只把自己当作了大堂上的罪犯玉堂春。父亲从同济医院请来了大夫,诊断结果是急性脑炎,往我的血管里打了不少凉水,屁事不顶,那两个白眼球照旧在眼前晃。又从胡同口达仁堂药铺请来坐堂中医,号脉看舌苔,说我是外感风寒,内伤饮食,喝了不少焦三仙类的苦汤子,刽子手们还是没走,我还是罪衣罪裙地在堂上趴着。连续的40度高烧,烧得我眼睛也睁不开了,连自己也对生命失去了信心。有一刻稍稍清醒,便让守在旁边的母亲给我缝制玉堂春穿的红衣红裙。母亲想的是我大概要“上路”了,在门口扶着廊柱子痛哭不止。佣人刘妈说我是从彭家回来起病的,满嘴的“玉堂春”,一定是在那儿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不知从哪儿请了一道符来,贴在我的床头上。避邪的符非但不管用,反而变本加厉,我又添了抽疯的本事,抽起来俩眼使劲往上翻,眼见着没有了黑眼珠,眼眶里全剩了白的,吓得我妈一边往后闪一边说,天哪,这还是我闺女吗?整个一个死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