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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的模样一定和彭家花园里的石头雕像很接近。

还是刘妈见多识广,她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丫儿这病,怕还得“玉堂春”出面,别人镇不住。就请来了彭玉堂,据说彭玉堂进屋一看见我那德行就笑了,拍着我的脑门说,还变狗儿哪?适当变变就得了!

老北京管小婴儿害病发烧叫“变狗儿”,意思是害一次病小孩就长大一截子,小孩不停变狗儿,才能不停长大。刘妈直言对彭玉堂说我是上彭家撞剋了鬼,魂让鬼拿住了,没有彭家人拿金条,让叶家孩子受罪的道理,彭玉堂要是不把我救回来,她跟彭家没完。

彭玉堂没理会刘妈的抱怨,展开白布小包,从里头摸出几根银针来,在我的身上扎了,又取来艾卷灸烤。我父亲下班回来,问及病情,彭玉堂说,此病叫“离魂”,小格格年幼,神气不足,妄见妄言,既非脑膜炎也非外感风寒,更非真有祟物,乃心脾气血虚弱,神气不宁,惊悸多魇,邪气侵肝。肝乃藏魂之所,肝虚则魂无所归,本着养肝安神,益智补虚的原则,针灸手少阴,足阳明即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彭玉堂走的时候给我开了一副药,主药是茯苓,配以龙齿、参须,辰砂辅佐,让家里人直接到南庆仁堂去抓,说别处的药他不敢保险。南庆仁堂是京城大药铺,总店在东珠市口往南路东,五间大门面,门脸讲究,夏天门口挂着木夹板的细竹帘,春秋挂着木夹板的蓝大布,冬天是黑绒云头,纳寿字回纹的棉帘子。我们家人说,彭玉堂有南庆仁堂的干股,所以他开的方子都得上南庆仁堂抓。

就这么着,彭玉堂毫不费劲儿地把我从死神那儿拽回来了。第二日早晨我喝了一碗粥,下午吃了一碗汤面,到第三天就开始吃肉包子了。彭佟麟来看我,他的胳膊已经一点儿事没有了,听说上午还在学校推了铅球。我对他说,你们家园子里你妈的石头像不好看,忒恶了。

彭佟麟说,那个石像不是他妈,是蛇发女妖美杜沙,是他母亲生前托人仿制的名人名作。

我说,我还以为那是你妈呢!

长大以后,对美术有兴趣,我在各处看了不少意大利雕塑,那些人物,无论是神还是人,眼睛的处理都是两个白球。

五十年代中期,彭佟麟转学走了,走时也没打招呼,有人说彭玉堂回山西老家了,有人说进了中南海,当了国家领导人的专职医生,他们家那座空旷硕大的宅院被某机关占用,出出进进都是穿制服的人。那个满脑袋是长虫的美杜沙也不知如何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