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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见过穿西装,说洋文的彭玉堂,终归是遗憾,听我的哥哥们说,年轻时的彭玉堂相貌堂堂,风流倜傥,追他的女人一火车也拉不完。老年的彭玉堂和我的关系最好,没人在跟前的时候,他一反拿捏劲头,变得像小孩子一样灵动,拿他的拐棍敲树上的青枣,教笼子里的八哥说山西脏话,拿他的手揪我的鼻子,谓之“拉骆驼”。“拉骆驼”是老北京人逗小姑娘的一种常见举动,听说慈禧在家当女孩时,到附近油盐店打醋每每要被掌柜的“拉骆驼”,拉过骆驼之后才会把东西给她。后来慈禧当了皇太后,掌了权,油盐店掌柜的吓得举家迁走,更名改姓了。彭玉堂拉我的骆驼,我并不反感,他那双手细而长,软软的,有股好闻的中药味儿。彭玉堂一边“拉骆驼”一边让我喊他“舅舅”,我大声地喊,他脆脆地应,一声声,在后园子里此起彼落,彼此都很高兴。当然不是白喊,他送过我一个他的小老婆喜春绣的香包,里面的香料是他自己配的,奇香无比,我跑到哪儿就把香味带到哪儿,后来我把香包系在了小狗阿莉的脖子上。有一个时期,我是香气喷喷的,我们家的狗也是香气喷喷的。彭玉堂还送过我一打德国“施德楼”牌铅笔,黄杆上面烫着金字和一只抬着脑袋的小公鸡。铅笔的铅很柔韧,木质也细腻,很好使,每逢考试,我都用彭玉堂送的铅笔,所以回回考得都是班上前十几名,我把这成绩归功于铅笔,换了铅笔,往往就不及格,大起大落的,让家里人匪夷所思,其实只有我明白,工具的好坏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彭玉堂还救过我一命。

彭玉堂的小儿子彭佟麟是我的同班同学,学习极差,上二年级了还算不清左脚的脚趾头加上右手的手指头一共是几个指头。语文课上,彭佟麟读课文从来没连成过句子,语文老师说彭佟麟是“朽木之材,属于高衙内、薛蟠之流,没出息极了”。但是“没出息极了”的彭佟麟外语说得好,那是家传,在家里他和他爸爸是用洋文说话的,因为他的生母是个深眼窝蓝眼睛的德国人。彭佟麟长得像他爸爸,黄皮肤,细眼睛,唇红齿白,像是杨柳青年画上抱鱼的胖小子。用彭玉堂的话说,他这儿子虽是洋人产的,却是地道中华老种,一点儿没串秧儿。

班里同学都不愿意跟彭佟麟玩,说他们家除了有钱什么都没有。

我们班上同学金雨钧的父亲有耳鸣症,耳中总响着京胡悠扬之声,甚至还有青衣的婉转唱腔,唱来唱去总是“两旁的刽子手,吓得我胆颤心又寒”一句,那是《玉堂春》里苏三的唱段,并非现今“mp3”的演奏,完全是一种病态,就是说,神经有毛病了。金雨钧托我给他父亲引见彭玉堂,治疗他父亲的耳疾,我说你找彭佟麟不是更直接,何必绕一个圈呢。金雨钧说彭佟麟从来不跟女生说话,老是劲儿劲儿的。我说,他怎跟我说话呢,我也是女的。

金雨钧说,因为你们是亲戚。

我说,屁亲戚!

那天,我把金雨钧的父亲领进彭家,彭玉堂午睡才醒,正迷迷瞪瞪靠在条案前头的太师椅上发呆。我向彭玉堂介绍了金家父亲,又向同学的父亲介绍了彭先生,说彭先生有京城四大名医称号,同学父亲想了想说,四大名医是施今墨、汪逢春、孔伯华、萧龙友,那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解放前请名医诊病一回要大洋八十……

彭玉堂说施今墨善治内科杂症,汪逢春善治湿瘟病,孔伯华善治温热病,萧龙友擅长治疗虚痨病,而他拿手的是头颅疾患,动刀子是他的专长,这是几大名医都不能比的,他出一回诊要金条两根。

同学父亲立刻夸赞彭先生是华佗再世,说当年华佗要刨开曹操的脑袋,曹操跟他一样,也是头痛耳鸣,苦不堪言……同学父亲再没往下说,下边的话当然也不好说了,华佗要开曹操的脑袋,曹操就把华佗的脑袋砍了,使一代名医截然而止,成了中华医学的大遗憾。

听了那次谈话,使我对彭玉堂四大名医的身份持怀疑态度了,那时候不好印证,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彭玉堂的确不属于四大名医范畴。

我对苏三在耳朵边的演唱没兴趣,欣赏了一会儿挂在北边墙上,我父亲写的《玉堂春》,便溜到后头找彭佟麟玩去了。

彭家的院子很大很深,大树多,假山多,满地树影,满路青苔,曲径通幽,幽得让人迷糊,鬼打墙般地转不出来。彭玉堂当年从国外回来,只花了八百大洋就买了这院房产,便宜得如同白捡。有人说,这宅子是北京四大凶宅之一,宣统二年春天,宅子的原主人一家十一口,早晨起来都没了脑袋,这个案子一直没破。凶手一天未捉拿归案,死者的灵魂便一天不能安生,传说,大白天常见有满身血污的人在院子里走动,晚上便把脑袋提在手里当灯,这屋进,那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