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到绍义村已过午,这时候让孙银正的娘做凉皮有些无理,好在各有来绍义的理由,便分散行动,约好下午时分在孙家集合。

跟大家分手后我径直来到孙家,孙银正已经在候着了,他把我领进院子,我看见北屋檐下等着不少病人,病人有坐有卧,相陪的人或提鸡蛋,或背白面,还有个人索性赶来一只羊。那些什么没带的,大约是直接送银子的。我对孙银正说,你们家最近应该是好伙食,只门口这些鸡蛋就够吃半年的。

孙银正说,都给村革命领导小组上交了,我爹说了,功劳是神医的,享福是大家的,大伙都得了实惠,彭豫堂就不能算作资本主义尾巴了,不算尾巴就不在割除范围。

我说你爸爸还挺讲实际,孙银正说越到基层越讲实际,到了为日子煎熬的农家,就只剩下了实际,没有了别的。我们说话的时候,孙银正的哥孙金正正把羊往后院赶,羊认生,跟孙金正使劲绕圈子,孙金正斜着眼,流着涎水,一踮一扑地跟羊较劲。我说,孙银正,守着神医怎不把你哥的病看看?

孙银正说看了,今天他就要跟我说这件事情。我说赵瘪、柳阳和他们都过来了,孙银正说这样最好,他现在就去打酒,下晚一块儿吃饭。我说吃凉皮不用喝酒,孙银正说,凉皮岂能解决问题!

彭神医忙于诊病,无暇接见我,不便进去打扰,我便让孙银正把我领到周家,去看那只从脖子后头掏出来的黄鸟。

周骡骡住在村东,院当中有棵大杨树,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周骡骡不在家,他妈在,骡骡他妈把那只神奇的黄鸟拿出来让我“开眼”。看老太太拿出来一个油纸包,我便有些失望,想像中,取出来的黄鸟应该是扑扑愣愣装在鸟笼子里的,毛羽丰满,鲜活伶俐,会唱十几道口的。眼前的“黄鸟”,木乃伊一样地裹着,一层层地将纸打开,竟是一块黑糊糊的死肉,三角形,说是鸟的形状有些勉强。孙银正指给我看鸟的嘴,我说不是嘴,是指甲;孙银正让我看鸟的黄羽,我说那不是羽毛是头发……周骡骡的妈不乐意了,将“鸟”包起来说,这女子怎满嘴胡说呐,神医都断定是鸟了,你难道比神医还神?

我说这怕是个没成熟的死胎瘤,在娘肚子里就一个包了一个,周骡骡要不把它包了,那就是个双胞胎,周家多个周马马也未可知。周骡骡的娘听了拍着“死鸟”说:听这话还是我的事情了,你喔死女子说话怎不着调哩!

周家老婆子有点儿泼,非要让我承认她手里的是鸟,不是什么死胎瘤,拽着我胳膊不让走,我说,不是我不着调,你得信科学。

周老婆子说:我怎不科学了,你说,你说!

孙银正把我拉开了,他不拉我走,说不定那个周老婆子得打我。

晚饭是在孙家的院子里吃的,饭桌上凉皮之外还有炒鸡蛋、烧鸡块、拌粉条、大烩菜,量大,油水足,比过年都丰盛。我和赵瘪、柳阳和们都知道,这是沾了彭神医的光,小门小户的农家日子,谁家也不敢这么个吃法。几个人围桌坐定,都不动筷,单等神医入座。一会儿,北屋传来话说,神医还有两个病人没看完,让我们先吃,大家还是决定:再等!

孙银正借着几个人都在,很郑重地说有事请大家帮忙。我们说大家都是编入另册的“5.7”战友,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有话直说,不必客气。孙银正说是他哥哥病的事情,我们说那就更责无旁贷了。孙银正说彭神医到绍义,看的第一个病人就是他哥哥,就是说,他父亲是冲着他哥哥把神医请来的。大家都问神医有什么好招数,孙银正说,神医说了,他哥哥害的是脑病,脑病要用脑来医。

赵瘪说,这好办,农场八月十五要杀猪,到时把猪脑子给留出来就是了。

孙银正说,我哥吃了猪脑子就变成猪了,变成了猪,还不如现在。

柳阳和说,那就是猴脑了。

孙银正说,猴脑也不行,终归没跳出畜生圈子。

我说,孙银正你醒醒吧,莫非你还要用人脑子?

孙银正说,就是要人脑,并且是活的人脑。

我们几个一听哄堂大笑,李红兵说,孙银正你难道还要我们帮你杀人取脑不成?我们不是吃人的夜叉,也不是掏心的土匪,取脑的事怕是干不成。

孙银正说,药方子是彭神医开的,人脑是很重要的药引子,神医说了,只要货真价实,一副药包好。

我说,别说一副,半副也不成。

都把彭神医的药方当作了扯淡,除了孙银正之外,大家嘻嘻哈哈地没有正经,孙银正还要说什么,已经没人听他的了,正在调侃中,彭豫堂风度翩翩地来到了饭桌前,大概是才洗过手,身上一股香胰子味儿。大家一看,来者果然有神医风度,一头美发散落在肩上,一把美髯飘荡于胸前,丰颐广额,皓齿明眸,配上那一身雪白衣裤,似从天上飘然而至的神仙,只让人想起“寒波淡淡,白鸟悠悠”这样很空灵的词汇。跟这样光鲜洁净的大师相比,我们自身都有污秽之感,立刻想起在农场干的那些不便见人的鸡鸣狗盗之事,便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把神医往主座上让。神医并不落座,扫视众人,一一作揖,后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许久,落座以后捻着胡子说,这个同志面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