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我们家族的朋友中,彭玉堂是一个不能不说的人物,他的祖籍是山西长治,跟京城旗人没关系,对外却宣称是我父亲的表弟。表弟是怎么论的,彭玉堂的解释很简单,他的姥姥家姓宋,在长治上秦村住,他们村里一户姓宋的本家曾经买过一个叫王小慊的孩子做女儿,这个女孩来自不远的西坡村,母亲早亡,父亲穷困,将她插上草标到集上去卖。饥馑之年,买人的少,卖人的多,没有活路之时宋家人处于恻隐之心将王小慊买下,将她改名叫宋龄娥。后来宋家家道衰落,宋龄娥又被转卖到潞州知府惠征手里做使女,因为聪明美貌,善解人意,被惠征夫妇收为义女,名字也随着旗人变更,成了叶赫纳拉·玉兰。咸丰二年五月初九日玉兰进宫,由贵人发展为煊赫一时的慈禧老佛爷。彭玉堂说,老佛爷是汉人,她的一双解放了的小脚便是铁证,满族女孩没有缠脚习俗,由此可见老佛爷不是旗人,而是来自山西长治上秦村,长治的人都知道这事。老佛爷还给上秦村的宋家写过信。他是宋家的外甥,自然也就是叶家的外甥,管我父亲叫表兄不是胡来。我们家的人谁也没见过慈禧,当然更没不知道慈禧那双脚的大小,对这样的说辞一笑置之,没人去较真儿,也没人去考证,有关慈禧的野史、正史在北京流传得实在不少,但彭玉堂的说法倒是头回听说。

老七对父亲说,彭先生说的要真是实情,没想到统治清朝江山48年的竟是个汉族老太太。

父亲说,满汉一家,分什么彼此。

我们将彭玉堂称为“彭先生”,不叫表舅。在老北京,被叫做先生的只有两种人,一个是教员,再一个是大夫,除此之外一般都叫“爷”,三爷、四爷,刘爷、黄爷,我父亲排行老四,外头人们都称他“叶四爷”,只有他北平艺专的学生来了,才叫他“叶先生”。

彭玉堂是中医大夫,在京城很有些名气,他的医术之高超绝妙,是有口皆碑的。但凡有名医们整治不了的疑难杂症,病人便找来彭玉堂,以做最后的突围。所以,轮到请彭玉堂出诊的份儿上,基本都是到了该“准备后事”,死马当活马医的程度了。这样的病人,治好了是“妙手回春”、是“起死回生”,治不好是“死生有命”、“无力回天”,病人家属只有感激的,没有找后帐的。于是,彭家的匾额就特别多,据他的小儿子,跟我同岁的彭佟麟说,他们家仅《妙手回春》的大匾,从帽翅胡同东口排到西口还多出三块。帽翅胡同有多长,我没走完过,想必不会比戏楼胡同短吧。

病人送给彭玉堂的匾除了《妙手回春》再没什么新鲜内容,彭家总不能挂一堂的《妙手回春》吧,于是彭玉堂找到我父亲,想请他给提一幅匾,是“妙手回春”的意思,还要回避“妙手回春”这个词,他要用楠木刻了,描上金,挂在看病的正堂,借我父亲的名气和福分,使之成为彭家的镇宅珍宝。

我父亲没有理由拒绝,因为彭玉堂才治好了我们家佣人刘妈的“鬼疰”病,理应感谢人家。那天也是父亲才看完梅兰芳的《玉堂春》回来,顺手便题了“玉堂春”三个大字,想的是彭玉堂不会将妓女苏三的花名挂在正堂,权当哈哈一笑罢了。孰料,彭玉堂还真就将《玉堂春》的匾挂了,并说这个匾写得巧妙,彭玉堂妙手回春,那不是“玉堂春”又是什么?更何况,他才从清雅小班里接回了一个姐儿,姐儿年龄大了,有意从良,他没花多少钱,只是给“妈妈”看好了久治不愈的“阴挺之疾”,象征性地掏了些,便将这个叫“喜春”的女子领回来了。这个时候我父亲送来了《玉堂春》,玉堂喜春,妙手回春,一个《玉堂春》把什么都涵盖了。好!

我的记忆中,彭玉堂爱穿葡萄灰杭纺大褂,行医也是以中医面目出现的,尤其是到了老年,白头发白胡子,基本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了,大约也是因年纪做不了手术,知道他西医专家身份的人反而不多了。我父亲说,彭玉堂曾经留学德国,专攻脑外科,在美国拿的文凭,回国后在美国人办的协和医院脑外科当主刀大夫,平日穿银灰西服,说流利外语,见了中国人也不说中国话,派头大了,那时候“协和”的大夫护士都这德行,以说外国话为摩登,为学问。我的六姐也是这样,一个助产士罢了,跟我的母亲说话也是en.rage/ hum.drum,成心让人听不懂。北平沦陷,“协和”被日本人接管以后,彭玉堂弃职回家,穿起长衫,改操中医,并且再不说洋话。偶有知道彭玉堂外科手艺的,通过别的医院请过去做手术,费用是相当高的,是要以金条论价的。我们都知道,彭家向来不缺钱,彭玉堂是个阔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