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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在炕上翻转不安,老大闷闷地扔过来一句,老四你别激动,我已经决定了。

我说,你结婚,我激动什么?

老大说,黄三圈人不错,你是不了解他。

我说,黄头发、黄眼睛、黄指甲……便宜他黄三圈了!

老大说,还指不定谁便宜谁呢。

老大是我们当中第一个结婚的,也是全县知青第一个和当地农民成亲的,是完完全全断了一切后路的“扎根农村”。一度“张秀英”的名字在当地报纸电台上频繁出现,成了“知名人士”。婚礼上,她的工人爸爸也来了,穿着劳动布工作服,一动弹像穿着纸一样,唰唰响。我想不通,“和贫下中农相结合”方式有千种万种,干嘛非得结婚?五狈开导我说,干嘛就不能结婚,你都有过嫁给刘发财的念头,老大怎就不能嫁给黄三圈?

我说我那是调侃。五狈说,你可以调侃,老大不行,老大跟她工人爸爸一样是很实际的人,是过日子的人。

半年后老三走了,“革军”的老三靠了他新复出的爸爸到空军去了。老三走的时候我们都去送,一直送到公社革委会门口,那里有军队的吉普车在等着。老三和每一个人热烈拥抱,信誓旦旦地保证“到了部队就来信”,特别指着老大的大肚子说,告诉孩子,我是他三舅。

可是这个“三舅”一走再没有回来,也没有信件,我们永远地和他失去了联系,几十年后知青聚会也没有他的踪影,有人说他死了,我们都不相信。

知青点剩下了老二、我和五狈,有消息说把我们和前顺沟的知青合并,大家对此不积极也不反对,都觉着日子越过越没劲。发财当了爹,平日顾不上我们,也很少到我们窑里唱酸曲了。他的儿子叫“刘开颜”,名字是红宇宙给取的,用的是“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典故。麦子嫌名字不顺口,管她的儿子叫“拴骡”,下边的几个还没生,名字就想好了,叫“拴马”、“拴驴”,她公爹很喜欢这些名字,说农民的孩子,名字贱好养活,跟他的职业也有关联,很有纪念意义。

老大成了地道的陕北婆姨,腰板变得粗壮,面色变得黑红,连说话也变了腔调,会纳鞋底,会用擀杖在柴锅里打搅团,会跟在驴后头拿着小笤帚熟练地碾面……活得幸福而舒展,永远地告别了蒜苔疙瘩汤和狗油炸油饼的日月。我们到她那儿去串门,黄三圈拿“红烧兔肉”招待我们,兔肉,尽够吃,老大还给我们做了一大锅西红柿鸡蛋抿尖,吃得我们躺在黄三圈的炕上再不想动弹。

跟贫下中农结合就是好哇!

老大的话不错,指不定谁便宜谁呢!

应该感谢老大,若没有老大这个“农村亲戚”的支撑和发财在物质上的关照,在招工无望,回城无望的困难日子中,很难想像我们能熬多久?1971到1972年,是我们下乡以来最艰难的时光,下工回来便是呆坐,望着陕北晴得发蓝的天,各自想着心事。五狈似乎老成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他捡破烂的母亲得了青光眼,双目失明了,瞎眼的母亲一个人如何存活,成了五狈心头一座山。老二再不挖井,黄土地上那眼干枯的黑窟窿是他两年的杰作,他自嘲地对我们说,愚公死了,儿子还没生。

又是一个夏天,天热得邪乎,近半年,没下过一滴水。老乡们说,这是龙王爷在憋雨,是诚心和百姓较劲,搁以前就得敬神求雨了。我们问怎么敬神,发财爹说把龙王爷抬出来晒,问龙王爷在哪儿,发财爹说在后沟一个土窑里藏着。我说支书还带头搞迷信呀,发财爹说,只要让天上下雨,让我做甚都行。还没有敬神求雨,来了红宇宙,组织大家学习,要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发财爹问怎个斗法,红宇宙说,担水上山!

发财爹说,沟里的水已经干了两个月了。

缺了水人就爱闹病,村里腹泻的人日渐增多,五狈这几天很忙,一瓶子黄连素已经见底,他让老二到公社给他取药,顺便告诉卫生院,村里的茅房苍蝇太多,茅坑里有脓血便出现,大概是痢疾,公社要派人来进行传染病防治。

现在看,五狈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大夫,他随叫随到,白日黑夜的操劳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和好评,没有谁再提及他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劣迹,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好孩子。

下午,发财跑来,说有个孩子发烧,烧得火炭似的,还一阵一阵抽搐,让五狈赶紧过去。五狈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就跟着发财走了。发财爹领着几个青壮汉子偷偷奔后沟去了,从几个人的诡秘神情看,大概是去折腾龙王爷了。

几个人走了没多大工夫,东边涌起了黑云,泼墨般将天遮严了,天黑暗得像是到了晚上。没一会儿哗哗下起了雨,雨下得猛,倾盆而倒,好像整个世界都灌满了水,顷刻间沟满壕平,一切都被泡在了水里。知青点只有我在留守,轰轰的雷在院中炸落,歪脖枣树被霹得剩了半拉,一块场院塌下去,眼瞅着猪被冲走了,随着浑浊的泥汤滚下了沟。雨水从门槛流进窑内,我缩在炕角,只担心水把窑泡塌了,担心哪一个雷把我劈了,担心泥石流把我像猪一样冲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