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麦子问我这次到陕北出差来做什么,我说纪念五二三《讲话》精神,在延安开一个文学的会,麦子说,“文学”还要开会?

我说要开,现在都号召“三贴近”呢,麦子说,还是跟我们农民贴近?

我说当然。

麦子说,那不就是老大么,她跟农民贴得都没缝了。

我问老大最近怎么样,麦子说老大好得不能再好了,接着抱怨她的三个儿子,一天到晚昏昏愕愕,没一个有出息的,学问最大的一个连高中也没毕业,也不肯离开家,都在前顺沟“大英果品公司”打工,挣几百就很满足了。我说我这回怕没有时间去老大那儿了,麦子说,不必去看她,她活得比谁都滋润,“大英”就是她办的公司。老大一儿一女,女子在陕西杨陵农科城当专家,儿子专做果品贸易,两孩子都是北京培养出来的。知青返城时候老大没回,让孩子们回了,她说带着男人在北京是个累赘,她男人是土豹子,土豹子只在山野才有活力,到了北京只好进动物园,她不忍看男人进动物园,就留下来。乡里让她到中学教书,教了两年不适应,回来了。前十年包了几百亩荒坡,种了果树,现在一年的收入百十万,你去她那儿,她哪有工夫招呼你。她男人比她还忙,养了一群细狗,当了“细狗撵兔协会会长”,成天不着家,穿着迷彩服,带着他那些狗,山南海北地跑,去参加比赛。

麦子说的“老大的男人”就是黄三圈。

黄三圈成了知青的女婿,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记得在烧得滚烫的热炕上,老大吞吞吐吐告诉了我她要结婚的消息,当她说明对象就是黄三圈的时候,我简直觉得窑要塌了,蹭地从炕上爬起来,顾不得窑外呼啦啦的北风,一下冲了出去。四周黑沉沉不见一丝亮光,遥望夜空,一颗卫星亮着微弱的光,正缓慢而有条不紊地从东向西滑动,最后消逝在坡顶的一片枣树林后头。男生窑里的鼾声高高低低如同歌唱,沟对面村里静悄悄没有声息,我在场院里迎风站了十几分钟,直到冻得透心凉,上牙打下牙,才回到窑里,就这,我还觉得冷静得不够。

老大把脑袋缩在被窝里,背对着我,看来是不想再和我说点儿什么,她身下的狗皮褥子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我怪自己没有观察能力,事情发展到谈婚论嫁了,我还蒙在鼓里,嫁谁不成,怎的非嫁黄三圈?

其实如果细心点儿应该窥出端倪,黄三圈那天走后,老大就把狗皮熟了,做成了褥子,很不错的一个皮褥子,自己也不铺,收在她的箱子里。

那年年底结算,一个工分三分钱,扣去各样费用,我们每人尚欠队里六七十块……就是说,干了一年,我们不但没有任何收入,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我在北京已经无家可归,家境困难的五狈和老大立刻蔫了。

能不能回家探亲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还拖欠着黄三圈的狗钱,尽管我们并没有还钱的意思,但话是要给人家说的。现在欠债人与债主的关系变得颠倒,欠债的无比硬气,债主一次次上门给欠债的送礼,哀求还钱,尚得不到回应,70年代黄世仁还是黄世仁,杨白劳还是杨白劳,欠钱不还在农村很丢面子,失去信用再无法活人,即便实在不能偿还,也要在年除夕之前给债主打声招呼,这是规矩。给狗主黄三圈打招呼的工作自然该我去,我有点儿发憷,怕他再用“点长”的话来压我。老二也说我去不好,诗人的气质,一张嘴便是慷慨激昂,复员军人要是也激昂起来,怕是要顶牛。

五狈穿着大雨靴,在灶前低着头走了两个来回,一副沉思的模样。老二当积极分子从县上回来,给五狈带来一双高腰雨靴,雨靴是县上奖给挖井的老二的,老二穿着紧,就给了五狈。五狈很喜欢这双靴子,不下雨也穿着,这双靴子让他提高了不少,威武了不少,恰到好处地遮掩了腿瘸的缺陷。五狈穿着高腰雨靴一晃一晃地在山道上走,远远看去很有骑兵的风度。

五狈真是个“狈”,关键时刻准能拿出主意来,五狈眼睛一转,说他建议老大去,老大沉稳,性情平和,脾气敦厚,说话从无高声,处理这样的事情最合适。

大家立刻响应让老大去,老大也没表示反对,就去了。第一回去没见着人,第二回去闹得不太愉快,第三回、第四回没有任何结果,第五回、第六回没进入核心问题,第七回过正月十五,是夹着狗皮褥子去的,又夹回来了,老大在债主那儿吃了顿羊肉扁食,带回了一个羊肚子,半口袋青萝卜……

我们喝着羊肚汤,啃着萝卜,都感到很幸福。五狈说,这就对了。

从那天起,狗皮褥子就铺在了老大那边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