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麦子说,前年夏天来了个男的,站在你们知青点对着两孔窑使劲哭,哭得惊天动地的。我听说了,让人上去看,看的人说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或许人已经走了。

我说是老二,也可能是老三,当然也不排除是五狈。

麦子长叹一声。

已接近班车到来的时间,我包了两块炸油糕,麦子窥出我的意图,对女子说,你陪着四婆去看看五爷。

我说不必了,地方我知道。麦子说,让娃跟上吧,替我去呢。

又让女子带上一瓶酒。

窗外的黄狗见了我仍旧呜噜,仍是一副仇人相见的模样。细看那狗长得竟和黄三泰一模一样。女子又踢了狗一脚,狗不服地挣着铁链子,女子说,是三圈舅老爷送来的狗,脾气歪得很,谁都不待见它。

我说,狗的记忆大概有遗传。

女子眨巴着眼睛没听明白。我说,狗见了狼自然要咬。

女子还没明白。

下了沟,仍旧是那条老路,四十年前我们天天走的路,沟底几块过水石,沟沿半棵枣树……近了,近了,我的心开始咚咚地跳,脚步也越来越快,将女子远远地甩在后面。

一个土堆,微微地隆起,那是五狈的坟。

那天,发财将五狈送过沟就回去了,我也回来做饭,五狈背着药箱往坡上走,半坡处路边有洼地,积了些水,五狈过去涮他的靴子,水很浅,刚刚没过他的脚面。又往前蹚了几步,五狈不见了。

五狈掉进了老二的井里,干枯的井已不干枯,里面灌满了雨水,井口隐藏在水坑里,被五狈忽略了。五狈不像我们这些是在中学体育课在游泳池里耍闹过的,五狈从没下过水,五狈是旱鸭子。就是旱鸭子也是可以浮上来的,要他命的是那双灌满雨水的高腰雨靴,如同两块石头,将五狈坠在井底上不来了。

五狈就这么走了。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在众人最需要他的时刻。

老二的精神崩溃了,他将五狈的死归咎于自己,是他挖的井,是他给五狈的靴子,他应该替五狈去死!老二用指甲把胸口抓得鲜血淋漓,光着膀子满山遍野地跑,呜呜地吼,不知是喊还是哭。发财让两个后生去追,哪里追得上。

五狈的丧事办得传统而隆重,发财爹主事,一切按当地老式规矩办,停灵七天,奠酒烧纸,盛大出殡,披麻带孝,打幡摔盆,唢呐前导。五狈没有儿子,谁披麻带孝,谁打幡摔盆,一时为难。在农村,谁承担了这些,谁就是丧主,就是孝子,谁就承担了后辈的名分。让我们感动的是黄三圈此时体现了复员军人的胸襟,体现了农民的厚道,体现了知青女婿的责无旁贷,他将尚不会走路的儿子抱了来,一丝不苟地披挂了,对大伙说,这是王小顺的亲外甥。

孩子毕竟小,打幡摔盆都是黄三圈做的。

五狈那几声“三哥”没白叫。

红宇宙也来了,将酒恭恭敬敬地奠了,沉痛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王小顺同志,你安息吧。

打那以后,后顺沟再没人将五狈叫做五狈,一律地叫做了王小顺。

埋葬了五狈,老二一天也不能在后顺沟再待下去,他义无反顾地坚决要求回北京,没有招工也回,没有户口也回,不批准也要回。我提醒他,这样回去就成了“黑人”,“黑人”意味着没有工资,没有粮票……没有前程。

老二没听我的话,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自己背了个黄书包,趁着黑天悄悄走了。跟老三一样,老二走了再没来信。后来听探亲回来的知青说,老二回去果然很惨,在南城酱菜厂当临时工,每天倒酱缸,翻腾酱萝卜,浑身一股咸菜味儿,人晒得跟酱黄瓜一个颜色,比当知青还黑。

我在1973年招工到了某国防工厂,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却没料到节外生枝,东窗事发,卷入了灾难中,这是后话了。

有年春天回北京,在中山公园看到京剧票友正在开办演唱会,在会场意外地碰见了老二,他照旧演唱《盗御马》,蓝脸红髯,绿袍皂靴,在灯光照耀下神采飞扬,精美绝伦。一句“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听得我浑身颤抖,热泪盈眶。没等得老二下场,我就跑了过去,使劲将他抱住,再不撒开,别人以为老二遇到了热烈老“粉丝”,报以响亮掌声。

那天,坐在中山公园的长椅上,我们的话怎么说也说不完,头顶是粉艳的海棠花,是温煦的风……我知道了老二当年坚决要回北京的原因,他用微薄的工钱,一直将五狈的瞎妈妈养老送终,老太太活到八十二岁。为了这个责任,他失去了太多机会,到现在不过是一个早早下岗的普通工人。

我说我想起了毛主席老人家的一句话,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