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事情的败露在于老二和五狈的缺乏含蓄与不够矜持,在于我们的少年张狂。

山峁上,后顺沟男男女女劳力七八个,锄了大半晌玉米,正午时候都在土崖荫凉处坐了,个别人带了饭,一碗泡浆水菜,两块杂面干馍馍,大部分人和我们一样,只是喝水,歇口气儿,真正的饭下工回家再吃。

太阳当头,晒得人浑身出盐粒儿,又渴又饿,有些百无聊赖。麦子也在我们中间,她在“害喜”,“害喜”是当地话,用五狈的医学语言是“妊娠反映”。麦子不断地往地上吐口水,脸色也不好,我看见发财偷偷摘了几个野杜梨给她,她不要,扭过脸去不理发财。发财很尴尬地把那小酸果填进自己嘴里,酸得挤眉弄眼。人们开始拿麦子和发财开玩笑,问他们在炕上下种的情况,农民甲问这回下的种是队长的还是支书的。麦子把头搁在膝盖上,一声不吭,发财抓起一把土朝农民甲拽过去,一碗酸菜没法吃了。

天太热,在大家沉闷得昏昏欲睡的时候,老二和五狈唱着酸曲上来了,两个人一唱一和,人没到声音先早早飘过来了。

过了回黄河就没喝上一口口水,

交了回朋友就没亲上一个个嘴,

搭了回夥计就没一搭搭睡,没一搭搭睡,

你看这事情后悔嘛不后悔。

什么叫“野调无腔”,这就叫真正的“野调无腔”,没有旋律,完全是扯开嗓子直吼,想怎么拐就怎么拐,想拉多长就拉多长,听得人只想捂耳朵。老三直起身往峁下望,说这俩货不在家睡觉,大老远跑这儿来干什么?老大躺在地上,枕着锄把,眼睛也没睁说,没好事。

我也感到突兀,凭两个人那按捺不住的兴奋声调,我预感到了今天要发生点什么。

随着歌声蹿过来的是黑子,黑子永远处于一种兴奋状态,老乡说这是半大狗的特有状态,可能就相当于人的十六、七岁,处于青春期的躁动之中。黑子跟每一个人都打了招呼,最后扑到老三怀里,仰着脖子舔老三的脸,被老三一把推开说,这身上什么味儿?

大概他想起了被黑子吃掉的黄三泰的心脏。

老二和五狈的出现成为了休息人们的焦点,两个打扮成了《地雷战》里渡边鬼子偷地雷的模样,一人头上系了一条花毛巾,一个挎了篮子,一个提了瓦罐,扭扭捏捏地作态,完全是两个“花姑娘的干活”。人们看着这两个作怪的“活宝”,笑得直不起腰来。

“花姑娘”让人吃惊,“花姑娘”送来的午饭更让人吃惊,篮子里是满当当的炸油饼,瓦罐里是油汪汪的狗肉汤,那香味让田地里的人将篮子和瓦罐围了个风雨不透。知青的就是大家的,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任何人,七八双沾满泥土的手伸向了篮子,伸向了黄土地上太难见的饭食。发财撕开一张油饼,看了看里面的面说,昨天才送去的杂面,今天就大吃特吃,明天不活了么?

五狈坚定地说,不活了!

麦子捏了一块油饼,闻了闻,眉头立刻皱成一个疙瘩,来不及说话,跑到一边哇哇地吐去了。我咬了一口炸油饼,初始也觉得味道怪,吃了几口便被香味吞没,什么怪味也吃不出了。吃着吃着,我的表情严肃起来,明白了,我现在吃的是中国饮食的千古奇绝,狗油炸油饼。

农民们吃过炸油糕,没吃过炸油饼,他们头一回知道杂面原来也可以这样做,于是纷纷向五狈们获取经验。老二和五狈大言不惭地给大伙介绍,面如何半发酵,怎么使矾,油饼擀多厚,如何用麦草柴控制油温,说得吐沫星子乱飞,把个炸油饼的工艺搞得比卫星上天还复杂。末了说了句最不该说的,关键得油多,让油把饼子漂起来才能炸酥炸透,油少了不叫炸,叫煎。

李木犊说,把饼子漂起来,得多少油哇!

老二说,所以,我们也不常吃。

肉汤比油饼更对味,一罐汤一人喝两口就没了,都夸这汤做得好,油水足,赶得上县城“东方红”饭馆的水平了。五狈得意地说,“东方红”算什么,我们的汤里头放了一大把花椒大料呢,生姜鲜嫩鲜嫩的……

李木犊说,你的姜准是从我屋后挖的,全村就我种了姜。

五狈说,咱们头顶的天是社会主义的,咱们脚下的地是社会主义的,咱们知青也是社会主义的,你的姜当然更是社会主义的。

王赶赶扛起锄就往回走,发财说西边还有一片没锄完,王赶赶说他得赶紧回家,看看他屋里的狗还在不在。

知道了油饼是狗油炸的,都有些反胃,麦子借机吐得更加倒海翻江了,其实都是心理作用,油饼并不难吃。

发财问五狈套了谁家的狗,五狈挺着胸脯说他向毛主席保证,他谁家的狗也没套,村里的狗都跟他熟得什么似的,他怎能对熟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