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4页)

彭玉堂给烂糟糟的老五号了脉说,这哪儿是“死马”,分明是一只歇不下来的“奔马”,五少爷年轻气旺,邪毒内陷,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绝对有救。

母亲说,洋药油西林已经用了三瓶,全是白搭,那个蓝眼的洋大夫没了法子,让准备后事。

彭玉堂说老五是热毒外发恶疮,内陷昏迷,必须恶治,走不得寻常的道。

母亲问怎的恶治,彭玉堂说要清热散结,解毒消疮,服用地胆、地龙,佐以白牵牛,使邪有出路,泻其毒气,即可痊愈。母亲见彭玉堂开出了救命的药方,千恩万谢,不住地请安。彭玉堂说,都是一家人,四太太不必客气,赶紧让人上珠市口南庆仁堂去抓药,今天给五少爷煎了喝下,明天就能说话了。

不到两个时辰,老七就把药抓来了,谁都想见识一下救命的地胆,打开包,又吓得纷纷往后退,所谓地胆和地龙,不过是狰狞的土鳖与干枯的蚯蚓,药包里敢情是一包虫子。怕抓错了药,又让老七拿着到彭家询问,彭玉堂说没错,就是这个,土鳖生于草间石缝,气味辛寒有毒,主治鬼疰寒热,鼠疮恶疮死肌。老七一听没错,赶紧揣着药往回跑,彭玉堂追出房门又交代说,太极创始人张三丰有个屡试不爽的仙方,用井底之蛙的生皮,捣碎用蜜调制,敷在大烂处,当时见效。

老七说,井底之蛙怕是不好找,京城里头没几眼水井了。

彭玉堂说,城里没有上乡下找去啊,井水阴寒,生在里头的青蛙也属阴寒,用它的皮治热毒疮是最直接,最对症的。

看老七仍面有难色,彭玉堂说,实在不行用童子尿洗涤患处也行,童尿含尿基酶,能改善微循环。

老七说,这倒可以试试。

那些土鳖和蚯蚓让老王给煎了,满屋子都是腥的,味道实在不好闻。让老五喝药,死活不张嘴,母亲让胖厨子老王坐在炕上摁着他,让老张橇牙,生生把一碗腥汤灌了进去。紧接着是又拉又吐,着老七去问,彭玉堂说,这就对了。

我母亲让刘妈端着盆子到胡同里有小小子儿的人家去求尿,刘妈不去,说二娘这几日的病不好,已经到了跟前离不开人的地步,母亲只好自己去挨家求助。好在南营房出身的母亲不怵跟街坊邻居打交道,套着近乎地叫人大妹妹、叫婶,就为了一泡尿。至于生井蛙皮,到底也没弄来,那东西忒难找了,即便井底有蛙,也没人下去逮,张三丰的仙方也就仙人能使罢了。父亲气得摔东西,说老五的德行散大了,决心已下,他要跟老五断绝父子关系。

老五在家里这么折腾的时候,箍筲胡同王国甫的儿子王利民也没闲着。

让王国甫没想到的是,从法国回来的王利民竟然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北京市成立了总工会,工会的任务是要组织工人和资本家展开斗争,争取工人的合法权益。要提高工人的觉悟,让工人们认识到工会是工人自己的组织。北京几个大厂互相之间加强了联系,定期举办职工训练班,培养工运骨干,推动工运进一步开展。

王利民是工会夜校的教员。

王利民到我们家来过,来看望老五。在胡同里遇上了端着尿盆往回走的母亲,按规矩小辈见老辈拿东西得接过手来,但是王利民看着那满满当当的一盆子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母亲笑笑说,这是给老五的洗剂,甭换手了……五岁前的小小子儿,胡同里就两个,挺不好找呢。

王利民说,老五的病都是宰鹅的西露莉给传染的,那个西露莉太赃,连妓女都不如,您说老五他怎么就不嫌赃呢?

大概是觉乎着跟老家儿说这些不合适,王利民转了弯说,老五的病起因是梅毒螺旋体,现在已经能治了,您没给他试试西医?

母亲说试了,不管用,这孩子也太邋遢,管不住自个儿,哪儿像你这么规矩。

王利民说,我在我爸爸眼里可不是个规矩孩子,我爸爸骂我是忤逆呢。

母亲说,天下哪儿有那么多忤逆,坐一块儿把话说开了就不忤逆了。

王利民说,我们爷俩谁也改变不了谁。

到法国大半年,王利民很有留过外洋的派头了,戴着格子呢帽,穿着格子呢坎肩,着一件格子呢大衣,高窕的个,清瘦的面孔,跟王国甫长得很像,但比他爸爸更有锐气。王利民说话爱用反问的语气,爱打手势,喜欢一边说话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没有一刻停歇,像关在笼子里的狼。我的哥哥们不喜欢王利民,说他聪明外露,对世界的认知属于那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阶段,我父亲也不喜欢他,说他太过浮躁,总之王利民在我们家唯一能跟他说到一块去的就是我的母亲和看门老张,他们说王家的儿子比他的爹随和,心地善良,不摆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