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没过多久,王国甫家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使王家的境遇彻底发生了改变。

应该说,王家丹枫火柴厂的生意一直在赚,由原来的年生产2500万包扩大到了4000万包。我们家最关心火柴厂生产的是老张,几乎是见天在算他那十块钱的本金,这些年翻来翻去变成了多少。老张不止一次对母亲说他投到王国甫厂里的十块钱是母的,会下小钱,那十块钱在王国甫的钱窝里滚,跟滚元宵似的,越滚越大,怕有几百块了。是我们家老祖宗英明、有远见,老祖宗那时候就知道,仗再怎么打,世道再怎么乱,火柴厂是永远不会亏本的,老百姓离了什么都行,离了火柴不行,你总不能让人再回到钻木取火的年代去吧。

这天,从日本考察回来的父亲让老张给王国甫送“纳豆”,纳豆是日本饭桌上极普通的一种吃食,是一种发了酵的熟黄豆,粘乎呼,臭哄烘的,用稻草包了,捆扎成一个个小包,吃的时候挑在碗里佐以酱油和芥末,使劲搅动,成为一种粘稠的糊。父亲和王国甫都喜爱这口,就跟有些人喜好臭豆腐一样,不吃还难受,上瘾。纳豆制作工艺复杂,过与不及都不行,受发酵时日的限制,带到中国就显得很珍贵。我们家的人每当见父亲用筷子折腾那面目甚不清爽的纳豆,都用手捂了鼻子,不愿正视,父亲却说,越吃越香哪!

给谁谁不吃,母亲吩咐,连父亲吃过纳豆的碗也要单独涮洗,承受不起那臭。

父亲得了纳豆自然要和老同学分享,让老张坐洋车到箍筲胡同去,火速递达,免得过了火候。老张乐得办这件差事,他唐山老家的儿子定了亲,正想找王国甫把他火柴厂的股抽回来,给儿子盖房。

老张到王家送了纳豆,磨磨蹭蹭地不走,没话找话地搭讪。王国甫问老张是不是还有事,老张不好意思地问他现在在丹枫厂里有多少股了。王国甫说这得让管帐的算,就叫来了管帐的老张。管帐的老张给看门的老张一算,说看门的老张几年来在丹枫已经有了237股。看门老张问237股是多少,王国甫说不少了,在北京买三间南房够了。看门老张按捺不住喜悦说,三爷,我得谢谢您。西洋的规矩也不都是坏的,搁到厂子里,钱就能生钱,它就成活的了,比我辛辛苦苦看门强。

王国甫说,老张,你来不光是问我股份的吧?

老张很张不开口地说,乡下儿子要娶媳妇,我想拿这钱盖房……您刚才说在北京买三间南房都够了,要搁在我们乡下,盖三间北房它肯定也是没有问题的。

王国甫说,想要抽股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老张说,当初您当着老祖宗的面说得好好儿的,存取自由,老祖宗能取,我咋儿就不行了呢!

王国甫说,老祖宗那是死了,你还活着。

老张急赤白脸地说,三爷您开始要是说人活着就不能抽股,我那十块钱也就不交给您了,买点儿大白萝卜吃我还下火呢,怎么一赚了钱章程就变啦!

王国甫说,丹枫的股东多啦,我不在乎你的237,要想抽股得递交申请,不是你们乡下的钱友会,你想怎的就怎的……

两人正在磨嘴,仆人说有军械局的人来找。老张赶紧起身告辞,被王国甫拉住说,你就坐这儿,抽股的事我还没给你话儿呢。

老张说,我在这儿不合适。

王国甫说,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一官僚和一军人进来。官僚姓赵,军人姓程,官僚留着锃光的大中分,军人穿着笔挺军服,好像都挺有来头。官僚谦恭地递上名片,军人脚后跟一碰敬了个军礼。

王国甫介绍老张说,这是老张,丹枫的股东。又对老张小声说,虽然没几股。

老张没经历过场面,汗也下来了,诚惶诚恐地说,我那叫什么股东。

赵官僚看在“股东”面上,跟老张点点头,欠欠身子,把老张弄得屁股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溜下去。好在赵官僚没太在乎老张,对王国甫开门见山地说,现在的局势王三爷想必也知道,战争越打越紧,南边、北边还有东边,几路人马各不相让,北京这块风水宝地,谁占住了谁就是王。咱们的军队,武器是没的说,人家湖北那边供着家伙,永远使不完的家伙,可这火药还得咱们自个儿出,我们是想,您的丹枫生产火柴跟生产火药是一码子事,您要是把火柴改了火药,那利润是翻着倍地往上涨,这是一笔大生意啊,王三爷。

王国甫看着老张说,是啊,现在他哪儿不打仗呢?打仗比笼火做饭还家常便饭!

程军人说打仗也是一桩挣钱的买卖,能挣大钱!王阿玛说,不错,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不爱干别的,他就专爱打仗呢。

赵官僚说,生产军火能发大财,而且来得快,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只要王三爷点个头,金条洋房那是小事,上边再委任个什么名分,大宗的钱还不是翻着跟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