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什么儿女啊,都是冤家对头!

这是句气话,在我们惹母亲生气的时候,这句话就由母亲嘴里冒出来。就是今天,我在气急了训斥我儿子的时候,用的也是这句话。王家后来发生的事情,进一步验证了母亲这句话的真理性。

出国留学的王利民和我们家老五在法国待了不到一年就前后脚跑回来了,跟商量好似的,都说在外头待得没劲,还是中国好。对于彼此的行径,两人各有说辞,老五说王利民到了法国从来就没进过学校门,成天举着牌子在法国街上游行,纠着一帮人在地下室旮旯里开会,成天讲主义,讲斗争,说是留学法国,却连法语的字母也念不下来……

王利民说老五整个是一个颓废的纨绔子弟,吃法国大菜,泡法国洋妞,跟一个叫什么西露莉的宰鹅女老板纠缠不清,混迹于藏污的市场,出入于下里巴酒馆,借了一屁股债,挨打也打人,这种活法的收获是把个法语说得比法国人还法国人,可以乱真。

一趟法国,王利民带回了一脑袋新思想,我们家老五带回了一身杨梅疮。

王国甫对儿子的突然回国是万分的不满意,跟我父亲说,指望着他好好学本事,回来干番事业,使工厂起死回生,救民于水火……他倒好,自动退学,一拍屁股回来了!放着好好的道不走,他要回来干革命,革命能当饭吃吗?这哪儿是我的儿子!你说他随谁?随谁?

父亲说,回来也好,回来您身边有个帮衬,儿子不要多,管用就好,我们家几个儿子,呼呼啦啦在跟前围着,都是攮糠的货,提拉不起来,推搡不出去,照样让人烦心。

父亲没有跟老同学提到老五,这个儿子让他羞于张嘴,王利民再不争气,人家是囫囵完整地回来的,不似他的老五,满脸大包,浑身溃烂,躺在炕上哈欠连天,涕泪长流,一问,是想抽白面了。

老五成为了我父亲的心病,大凡正经人家儿,哪家摊上这么一个儿子都是件糟心的事情。那时候我母亲刚生了我的六姐姐,月子里的小米粥和鸡汤,基本照顾了烂在炕上的老五。父亲不让给老五请大夫,嫌丢人,让老五在自己的房里自生自灭。母亲说,那怎么也是自家的儿子,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不能慢待了它。

母亲让陈锡元去请大夫,请好大夫,说花多少都认了。陈锡元说好大夫仅出诊费一趟就得二十大洋,当然还不算药钱。母亲说,救人要紧,眼瞅着老五脸上的包就烂开花了,听说这病跟天花一样,外头烂,里头也烂,用不了半年就能要了人的命。

陈锡元领来了一个德国大夫,蓝眼睛,黄头发,一身黄毛,连手指头上都长着毛,整个一只大马猴。大马猴进老五屋之前先戴上了口罩,走到床边又套上了橡皮手套,站在炕沿前像扒拉木乃伊一样扒拉老五。老五不配合,嘴张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个洋鸡巴敢拿橡皮手套碰眹的身子……大不敬……眹凌迟了你……

老五虽是上下气已不衔接,还没忘了用洋话骂人,别人听不懂,但是洋大夫听懂了,洋大夫不急也不恼,转身出来,开了个方子,让陈锡元到西药房抓药,请协和医院的护士来打针。那药叫油剂盘尼西林,简称油西林,四袋白面一小瓶,奇贵。油西林是当时刚刚研制出来的最尖端的进口药,是人类首创的第一种抗生素,只有外国大夫才能使用。母亲跟偏院的二娘一商量,将老祖母收藏的一对纯金点翠头饰卖了,买了三瓶,用在老五身上。祖母那对头饰是端康太妃的赏赐,菱花造型,镶嵌着翠鸟羽毛,出自宫廷,属于稀世珍品。因为经常听到母亲提起那对头饰的美丽,便让我对那对已经失去的首饰充满了想象,今年到故宫作客,在未曾开放的漱芳斋,看到墙上的两幅点翠挂屏,才知道那是翠鸟羽毛和金的合制品,将翠鸟背部的土耳其蓝羽嵌在金胎上,点缀出瑰丽的蓝色,美艳惊人。鸟羽必须取自活鸟颜色才亮丽鲜活,才能永不褪色。点翠的工艺目前已经失传,被景泰蓝取代,翠鸟也几乎绝迹,因此漱芳斋那对挂屏就更让我着迷,从不同角度看,翠羽闪烁出不同的色彩,蕉月、湖青、藏蓝、雏绿,似乎来自天庭……我由此推算出了祖母那对点翠头饰的不菲价值。

三瓶油西林并没解决老五的任何问题,放浪不羁的老五确实是病入膏肓了。到最后只剩悠悠一丝气息在鼻翼间萦绕,到了该上路的份儿上,魂魄眼瞅着渐行渐远,无可救药了。多亏了名医彭玉堂,借他给二娘看病的当口,在我母亲的请求下来到老五房中,母亲说的是“死马当活马医”,治死治活,叶家都不追究,说他父亲对这个孩子已经不抱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