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43页)

于是我改变了行程,不再急着要走。我要到坟上跟奶奶好好说说话。我要去南塘里看看昔日的神奇。我要去曾经的小学校……我要见见何云燕——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还活着吗?活得还好吗?还像那时候那么美丽那么沁人肺腑吗?

我像是突然之间才明白,在这个贮藏着我整个童年的小小村落里,我还有许多许多要做的事情。

我还是奶奶去世那一年回的村子,掐指算来,已经过去十六载。我略有吃惊,但也心平气和。唯一让我不安的是奶奶,我的奶奶已经在那片地下长眠十六年,我这个不肖孙子还没有回去过一次。每年的清明节、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大年初一……这些节日我从没忘过一天,我会准时按照村子里的规矩给奶奶烧纸,我相信奶奶能够如期收到我送的纸钱。据说鬼节的时候,在天底下的任意一处十字路口烧纸,死去的亲人都能收到。冥界是没有距离之说的。于是到了那些特殊的节日,我就备好黄表纸、冥币,在一张纸上写上老家的地址、奶奶的名字,不,像我过去读大学时寄钱不能写奶奶的名字一样,我只能写上“张氏”——奶奶没有名字,只有姓氏。我也加上爹的名字,加上娘的姓氏。我不会吸烟,没有打火机,只能准备好一盒火柴(这种生火工具早已被淘汰,用的人极少,连吸烟成瘾的人也不再多用),趁着黑夜到住处附近的一处十字路口。我按老家的规矩均匀地、一层叠着一层将黄表纸“花”成扇形(捻开黄表纸叫“花”),划着火柴,让那一朵小小的火苗引起更广泛的火焰。当火焰映红我的面孔时,我会小声地嚅嚅私语,我说:“奶奶、爹、娘,清明到了,赶紧起来拾钱吧。翅膀给你们送钱来了。我回不上家,你们别怪我。我不想回嘘水村,一回去我的心就揪紧,不敢回去,怕回去。我不能给你们上坟,但能在这儿给你们钱。人家都说是一样的,你们都能收到……”这样说着的时候,泪水会溢满我的眼眶。泪水遮住我的目光,但火焰会让泪水明亮。年年如此。

我对故乡已经陌生,不知道这么多年一切都在发生怎样的变化,还是不是从前的模样。只有这样想时,我才明白我是想念故乡的,无比想念。我以为没有了奶奶,没有了爹娘,故乡已经与我无关,已经不是故乡。其实不是,只要想起故乡,我的眼里总是蕴满泪水。那已不仅仅是思念奶奶的泪水,甚至与亲人们无关,只是故乡,只是那片土地。我发现我还在想念曾经是我的世界的全部的嘘水村的一切,想念村子里的坑塘、树木、田野……甚至村子里的风、村子里的水,都与他处不同,有着别样的滋味与芬芳。

时间是一块一块砖,垒起长长的厚厚的一堵墙,隔开过去,而且还打造了坚固的门和锁,将往事毫不留情地锁起来。时间无情锁起来的是记忆,而人的忘却在帮时间的忙,忘却像尘土一样,将往事封存埋没,就像你一出生就活在现今,没有过去,也没有密如牛毛的记忆。不,不能仅仅用牛毛来形容记忆的丰富与稠密,那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由千千万万点点滴滴的微小事物组成,像天上的星辰一样繁荣。

嘘水村不再是往昔的嘘水村,它变化不小,几乎家家户户建起了两层楼房,村街也不再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而是由覆盖了薄薄一层柏油的路面代替,无论夏天的雨水多大,连阴多少天,你都能在村街上走动,不至于像往昔那样哪怕是赤脚走在街上仍然薅不出脚来,厚厚的烂泥能将你的脚吸住。我想起了泥屐子,那种特殊的对付烂泥的鞋具——一块鞋底大小的方形木板,两端向下伸出两根高高的橕子,橕子的下方再横伸出一截梯形木爪——将这种鞋具用麻绳捆绑在脚上,走在烂泥之上时,烂泥对你就无能为力了,它沾不上你的脚面了,哪怕是连阴一个月,你照样可以鞋底子不再湿透,鞋帮子上不沾一点泥迹,而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时候把泥屐子当成必备品,大人孩娃,一下雨个头全部长高,像是玩高跷,见人都变了模样,都比平日高大。泥屐子曾经被当成艺术品,孩子们到了学屋里,要脱下泥屐子相互比拼,看谁的做工精细,木料上乘。最好的泥屐子是枣木做成,鞋底一磨,红得流油;捆脚的麻绳也分外讲究,那种又细又白的麻绳一度被推崇……世道在变,路面平坦了,雨鞋也不再是奢侈品,现在恐怕整个嘘水村也找不到一副泥屐子了,泥屐子连同那个时代一起早已被人忘却,孩子们甚至不可能认识这种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