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寒风就像一群调皮的猴子,在村子的树梢上蹿来跳去呜呜地叫,我刚过寨海子,它们就从树上蹦下来追上了我。它们往前推我,还掀起了我的棉袄后摆,一下子我觉得被一种铁质的液体浸透。我打了个寒战,连肚皮都搐动了一下,像嗅到了浓重的铁腥味。我掖了掖袄襟,缩了缩头,将手插进袖筒里。待我抬起头时,我突然从打谷场上的麦秸垛缝里看见了远处的那条红舌头,一伸一伸地在舐舔着什么——一定是冻皴的嘴唇。我头皮一麻,起了半身鸡皮疙瘩。不过很快我又不害怕了,我知道那是南塘上的篝火,不是妖怪的红舌头。那里有正义叔呢!正义叔在那儿,比爹在那儿都强。我喜欢跟正义叔待在野地里,夏秋季节正义叔被生产队派去护青,我只要有空就跟着他。我们收拢庄稼的枯叶升起一堆火,可以烧蝈蝈、蟋蟀,当然也烧红芋,烧玉米棒子,甚至豇豆角。你什么都吃过,但不一定吃过燎得焦黄的蟋蟀蝈蝈。母蝈蝈的肚子饱油油的,都是金黄的籽儿,比谷粒还更圆更大,嚼着咔叭咔叭响,而且越嚼越香。只要正义叔在那儿我心里就踏实了。我这会儿往那儿走还在路上已经踏实了。

麦秸垛还有小雀的看场小屋,像是怯劲野地里的寒风,从我的身边悄悄地后退,想躲进村庄里。刚才还人山人海呢,在银幕的照耀下,人脸挤挤挨挨整个打麦场就像一只硕大饱满的葵花盘。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一星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它们看见我张望它们了,于是停住不往后退了,似乎我能帮它们赶开寒风,重新招来刚才的人群。我可是一个人也招不来!别说是深夜,大白天我也不见得能招来人。不过大白天我站这儿朝南塘堰上的正义叔招招手,说不定他会来呢!他会以为奶奶找他有事呢!正义叔有点怯奶奶,可我谁都不怯。我只怯一个人,但不是她让我怯她的。当然这人不是我奶奶,我能抱着奶奶的脖子打滴溜呢!

我知道那不是红舌头,也不是一大丛红草,而是一堆火。我还看见膨胀的火光里有个人影,闪来闪去。反正不是正义叔就是小雀。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何云燕为啥没来看电影呢?是她来了我没找到她吗?放电影之前我一直在找她,就像一条游在水草中间的鱼,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看啥!——挖掉你的眼珠子!”有人不满意我伸着头端详,这么恶毒地嚷。“呸!”我心里这么呸一声,但我没呸出口来。我在心里很厉害,谁都敢惹,但实际上我很怕惹事儿。我很少跟人打架。我很淘气但我是个乖孩子。奶奶说好些大人也都说我是个乖孩子,不是我自吹自擂的。人群中间的桌子上圪蹴着电影机,电影机的上头竖起的竿头上结一枚电灯泡。电灯泡真亮,我都不敢直看。我从没见过灯还能这么亮,和奶奶拨来拨去的那盏陶制的煤油灯相比,这电灯泡亮得像是要吃人,一口吞你进肚里。要是你细细端详,你能发现有一层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彩针包裹着电灯泡。电灯泡为啥那么亮呢?汽油的气味闻起来怎么这么香呢?汽油是花朵轧碎做的吗?我不知道何云燕到底来没来,她要是不看看这电灯泡不闻闻这汽油香多可惜呀!我围着人堆瞎转,我拼命往里挤,可就是挤不进人堆里。我看不见放映员手指插进拷贝的孔眼里收拾机器,但我能看见那台远远趔开人群的发电机。汽油的异香就是从那儿冲荡而起的。那台发电机嘟嘟地欢叫着,好像瞅着了头顶上有只明亮的灯泡就高兴得不得了,就像一头发现了食盆又暂时吃不到嘴里的小饿猪。我真想和那头乱叫唤的小饿猪多待一会儿,可这时看机器的人嚷:“你是来看电影的还是来看这破机器的!”我这才癔症过来,电影开始了。但我挤不进人群了。小孩都坐在最前头,脸仰得身子都半躺着,半躺着也不要紧,因为人挤挨着人,正好能当靠背。我没找着何云燕,可我想方设法尝试怎么着也挤不进人群了。我找何云燕干吗呢?就是找着她了又能干吗呢?我又不可能跟她坐挨边儿看电影。

我能反着认字。所有的汉字都背对着我,我也能一划儿不差地认清谁是谁,所以我坐在银幕背面看电影比坐在正面更舒坦。这儿没人挤。这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下回要是在这儿放电影我还这么背着看。不但能看银幕,还能透过银幕下缘看见一张张人脸之上嗒嗒转动着喷吐出粗粗细细五颜六色的一头细一头粗光柱的放映机。我知道那道光柱接在银幕上,银幕上的人啦东西啦全是顺着那道神奇的光柱(“天道”?既然有地道那就一定有“天道”!)走来的。坐在背面看的人不多,都是一些不喜欢热闹挤不到正面去的老头儿老婆婆。他们年纪大,经的事儿多,所以不用人教就摸到了这窍门。但奶奶是不会来看电影的,无论多热闹奶奶都不会来。奶奶不喜欢热闹。我盘腿坐在地上。刚坐下时屁股猛一凉,凉气都有点想往骨头缝里钻,不过只要忍一会儿,马上大地就给暖热了。你坐在热乎乎的大地上,周围没有人挤你,你不但能看见银幕上的电影也能看见放电影的人、其他看电影的人。这才是看电影!坐在这儿看电影真舒坦!除了影像稍微有点模糊外无懈可击,你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