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3页)

“连着这样开了好几年了,”正义叔也抬头看楝花,“可能是天旱,一旱,树又大,就分不清季节,提前开花了。”

我对正义叔的解释不太满意。我朝大楝树走近几步,伸手触摸了一下它粗糙的身体,沟沟壑壑地有点锯手。我仰起脸,一阵微风吹过,在过于明亮的天光的背景下细碎的刚刚展开的新叶成为黑暗的剪影,一簇簇沉甸甸的紫色楝花发出叹息,把更清苦的带着露水的湿润香气摇落下来。我深深地呼吸,身体和大树一起颤抖。

我没想到二奶奶还活着。二奶奶和奶奶最合得来,记得无论碰上什么事儿,二奶奶总是第一个先找奶奶,奶奶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奶奶是二奶奶的主心骨。我那时还想:假如没有了奶奶,二奶奶该怎么办呢?——可奶奶已经作古了十几年,骨头都要沤糟了,二奶奶她竟然还好好地活着,不能不使我惊讶。我跟在正义叔后头,磨过照壁,走进院子。正义叔家的老宅位于村子里头,这是后来盖起的屋子,在村庄南头,宅院前面没有人家。我上次回来没有来过正义叔家里,走进院里,我仍然陌生而新鲜。

正义婶从正在操劳的厨房里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她的身后跟着一位漂亮的姑娘。正义婶问候着我,又拉过姑娘说:“这是你妹子莲叶,——莲叶,快叫翅膀哥!”莲叶见了人害羞,面颊和耳朵腾地红了,怯怯地低声叫:“翅膀哥!”我点了点头,望着她。莲叶真是太美丽了,看她第一眼时,我都一下子愣住了,我没有料到正义叔会有一个这么美如天仙的女儿,集中了他们两个人的所有闪光点,不,分明是整个嘘水村、整个大自然的闪光点,莲叶的全身每时每刻都熠熠发光。她让我想起何云燕,我觉得在这个世界唯有何云燕还可和莲叶一比,而那些城市里的无论多么大红大紫手腕粗大到何种程度的影视明星们,往莲叶跟前一站都会马上黯然失色,甚至都可以不值一提。我们还没有进屋,二奶奶已经蹒跚着从厨房里踱了出来。二奶奶拄着一节发黄的竹拐棍,走得很艰难,很慢。她走得无声无息,唯恐惊扰了别人,就像她年轻时那样。我叫了一声:“二奶奶!”她知道有人唤她,但她听不清。她走到了我面前。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端详我,她离我很近,我都能看清她眼珠里的白内障,像是一小团捣实了的棉花,或者秋天晴空里的云影。我是一抬头猛然发现二奶奶的,惊讶像利刃咔嚓斩断了我对正义婶说着的话头。我伸出了两只手,扶住了二奶奶颤颤巍巍的瘦小身子,这时候我已经认出了她是二奶奶,和奶奶最要好的二奶奶。一刹那间眼泪溢出了眼眶——我终于忍不住,终于不能再硬充好汉。二奶奶仍没有说话,在我第一颗泪珠坠落之后二奶奶仍没说话。她看见了我面颊上的泪珠,她把一只手从摇晃着的拐杖上分离,接着扬了起来。透过泪帘,我看见那只手枯瘦如柴。我觉出了一两点粗糙的硬结就像树枝的断茬戳到了我一侧的脸上,在眼皮下方稍作停留,沿着泪珠走过的痕迹悄悄爬动;接着那苍老的、像是梦呓般的声音响起在我面前最多不超过十厘米的地方:“你真是翅膀?”那个声音并没有要求任何答复和验证,因为接着发出声音的部位已经被一方黑暗的头巾覆盖。二奶奶只是用一只手死死攥着我一只手,而另一只手把黑头巾捂在脸上。拐杖应声倒地。我的手感受着来自二奶奶的我不能承受的温暖和沉重。我咬牙坚持着这骤然降临的分量。二奶奶因为有我的搀扶没有倾跌,她的身体颤抖着,但仍分不清是因为哭泣颤抖还是本来就在颤抖。她无声无息地哭着,像是怕人听见,只是偶尔才发出一声衰老的哽噎。我几乎是拥着二奶奶往前走的。二奶奶的身体其实很轻很轻,像是没有重量。时间试图把一切都变轻,消耗掉所有事物的分量。直到进了堂屋,二奶奶还没有再说出第二句话。

我也一直在哭。我无法遏止自己。我想不到我的泪腺里竟还有如此多的珍贵库存。

我坚硬的计划被泪水浸透,一下子土崩瓦解。原想回嘘水不多停留,给奶奶上完坟马上就走。如有可能,在顺便的情况下,捎带着打听一下何云燕的音信。但我并没有打算能见到何云燕,世事沧桑,几十年弹指而过,谁能说得清还有没有何云燕这个人呢。我没想到二奶奶还活着,还能站在我面前抓着我的手哭个不停;也没想到正义叔的全家人会这么让我喜欢,我喜欢正义婶,喜欢莲叶,喜欢习武……不但是人,这院子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舒适惬意,唤醒了我层层叠叠的幼年记忆。这时我才觉得没回村之前,我对正义叔的想法是多么虚伪。我对自己说我已经饶恕正义叔,我不能再跟他记仇。我在心里不停地替正义叔辩护。临回嘘水的时候,我故作轻松地对自己说:行了,这一次已经彻底说通自己了,再见正义叔也不会尴尬了!海纳百川,宽容一切吧,容纳一切吧。我把此称为“大悲悯”。尽管我没有信佛,但我明白人应该有悲悯之心,我明白怀有悲悯是一种超越一切的高尚行为。现在我才清楚,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饶恕过正义叔,直到见到正义叔的全家人之前我仍然深怀着仇恨。化解这股可怕仇恨的不是岁月,也不是正义叔本人,甚至不是我早已熟悉了的二奶奶;化解仇恨的是正义叔的孩子习武、莲叶,是和正义叔相濡以沫的正义婶。对我来说他们一直是陌生人,我只是在奶奶去世时和正义婶谋过一面,至于莲叶和习武,我压根儿我就没见过。我觉得我会一走了之,我不会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我要躲得远远的,如果可能,到死我都不会再回嘘水村一趟——即使死了我也不回嘘水村,“天下之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这是奶奶曾说给我听的话。可有一天我站在了二奶奶、正义婶,还有莲叶、习武中间,我发现我像是走进了正在灿烂着的油菜田里那样舒心、喜悦。我喜欢他们的质朴清爽。他们时时处处散发出清香,清香远远地驱走了血腥的屠杀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