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3页)

我皱了皱眉头,这才悚然一惊,我问:“正义叔……你的手,受伤了?”因为血腥,我甚至忘记了心中深藏的积怨。同情就像一把巨大的扫帚清理走了积怨,我替他担着心,难道他的手是刚刚受的伤?但他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在意呢?

这时他已经抓住了我的方形旅行包的提襻,而且拎了过去,那只洋溢血腥的手没给他带来痛苦。“没有,”他没有看我,“唉,手病,好些个年头了!一言难尽,到家再跟你细说……”他稍稍走在我的前头,我发现他的个头比我矮了许多,像是这么多年来他正在越缩越小。

在想象中困难得不得了的见面就这样并不困难地完成了。我感到欣慰。尽管那股血腥味让人很不舒服,我仍然感到欣慰。

岁月在使我们变老。我们越来越会应付人事了。一件应该漏洞百出的事情就这样被我们做得滴水不漏。我们谓之曰“成熟”。

成熟,一个多么恰当的词儿啊!一条鱼游进了滚沸的锅里,那叫不叫成熟呢?

应该叫!而且是一个不能再准确的定义。

那股血腥味很浓,我真想离正义叔远点,和他拉开距离。但我觉得那样不好,我可是知道他的心眼有多大的直径——可以和针鼻儿媲美。不过也许他现在已经虚怀若谷了,虚怀若谷?我为我能想出这么个宏大的词语感到好笑。我还是相跟着他,让那股血腥像一根有力的绳子勒紧我的颈项。村子里的小学校刚刚放学,有几个挎书包的小学生尾随着我们。像我当年一样,他们对村子里出现的任何一个生人感到好奇,总会跟着瞅稀罕。他们大多是留守在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远走他乡出外打工挣钱,把他们扔在村子里,扔给爷爷奶奶们。他们身上充斥着活力,不时发出顽皮的哧哧的笑闹声。他们似乎已经闻惯血腥味,因而一点也不介意,仍那么不远不近跟着我们。他们大部分都背着和城里孩子一样的双肩挎带红红蓝蓝的帆布书包,但也有几个仍然挎那种方格粗布缝制的书包,和我那时候一个样儿。但他们只有无尽的欢乐没有痛苦,他们属于没有痛苦的一代。他们真的没有了我所熟知的那种刻骨的痛苦吗?他们也生活在村子里,和我当年没有二样。那种痛苦在同样的环境下会再度生发,显现它巨大的不可战胜的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威力吗?我不知道……那种粗布书包软不拉叽的,两处底角最容易磨破,笔啦小刀啦什么的小东小西能从破洞里轻易溜出,去它们向往的广阔天地。我就那么丢失过一支心爱的钢笔,那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是我第一次品尝痛苦的滋味。自从我发现了那个不知什么时间生长出来的破洞,发现了钢笔不在书包里的那个时刻,快乐就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与爱物分离的痛苦就像虫子一样在啮噬我的心。生活中最普通的事端都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的种子,都可以长成一地庄稼,一棵参天大树……那是个像今天这样的清晨,是早自习放学之后……他们一定是听说过我,但不太认识我。他们还有点害羞,不时偷眼目不转睛地瞅我,被我发现时就会赶紧逃开目光不好意思地一尥蹶子跑离。我们还碰上一两个谁家的年轻媳妇,正义叔嘴里或者鼻子里咕哝一声什么,算是招呼。我不认识她们,但她们都稀罕地张望我,略带羞涩。

终于我嗅不到血腥味了,一丝儿也没有了,血腥被扑面而来的芳香挤走,或者说被那股芳香溶化或淹没。那芳香带着清苦的气息,威风凛凛,一下子撞了过来,让我愣了一刻。但我想仔细端详它时,又再找不见它的踪迹了。我顿住了脚。我闻出来了那是楝花的馨香,但是现在并不是楝花的季节。我熟知村子里这些树木的脾气,谁在哪个时节发芽哪个时节开花我都一清二楚,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曾是重大事件。楝树是开花最晚的树木,楝花密集,一串一串鲜艳在碧绿里,是春天最后一道风景。楝花一谢桑葚子就发黑成熟了,我们的嘴角天天都染着紫颜色。但现在不应该是楝花开放的季节。我的目光在头顶上寻找,于是我就看见了那株腰身粗硕的大楝树,霸道地立在我面前,正旁若无人地绽放一树淡紫的碎花。它的细碎叶片刚刚伸展,还蕴含着嫩黄,没有完全壮实成沉甸甸的浓绿。我认出了是那株长在我记忆里的大楝树,我曾经忍着树旁老井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腥臭在它的腰身上捂到过数不清的“花蹦蹦”——我最喜欢玩的那种一蹦老高的穿艳红瓦蓝衣裳的昆虫,学名叫“臭椿蟓”。后来老井填平,但树底下仍然臭气熏天。我抽动鼻子四处寻找,没有闻到那股曾经很熟悉的腥臭。“楝花一开就不臭了,压住气息了。”正义叔说。一看我停顿正义叔也不走了,但他站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楝花该开了吗?”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不是洋槐花开败好长时间楝花才开吗?但现在洋槐花还没影啊——”我仍然吸着鼻子,试图嗅到那股习惯的腥臭味。但是没有,除了清苦的芳香我没有闻到一丝异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