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义叔家的院子里竖着一堵照壁,照壁不高,刚好能遮挡住一个人的视线,但像我这么高的个头,站着踮踮脚跟的话,还是能让目光切过照壁上端直抵院落深处的。照壁似乎曾经和石灰谋过一面,但因年代久远,也有点忘记石灰初雪一般的惨白模样了,残留的仅是一层说白不白说灰不灰的灰不溜秋的中间颜色,就像一些被时光残蚀的淡薄记忆。在那层奇特的色彩上头,用烧火棍或者其他什么黑暗颜料可着整面照壁画有一条蠢笨的大鱼,能看出是小孩子的随意涂鸦。那条黑鱼有点张牙舞爪的,尾巴扭成了大大的三角形,与又粗又胖的身体有点不相称。那条黑鱼仅仅是一种底影,已经漫漶,也许与这堵斑驳之墙同龄。在看见那条黑鱼的瞬间,我的心里猛地一揪,又一酸,我险些管不住那些早已深居简出的泪水了。泪水迅速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我咬了咬牙,终究没让一颗泪珠掉下来。此时我已经三十五岁,已经有了丰富的管理眼泪的经验,不再像二十年前那样面对变故束手无策,只得求助于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作用的眼泪帮忙。其实眼泪永远帮不了你的忙,只能添乱子——这些都是后来的经验。我让盈目的热泪在眼眶里冰凉下去,并巧妙地让它们纷纷原路返回到泪腺里去,这样我就又能看清东西了,既看得见正义叔在前头引路的背影,也能看见马上就出现在面前的二奶奶了。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回嘘水村之前的那天晚上在那家县城宾馆里,我对和正义叔的会面做过无数次设想,但在每一次设想里都布满挥之不去的难堪。我曾对自己大声说:“我不在乎啦,真的不在乎啦!”似乎这么一安抚自己,我就能平静地面对正义叔,也能让正义叔平静地面对我了。实际的会面要比想象简单得多,也得体得多。那天我一大早就离开了我熟悉的县城,搭了一辆出租黑车回了嘘水村。还没到村口我就下了车,一路步行。我殷勤地给碰上的村人递上香烟。但走进村里时那种茫然还是一下子包围了我。我不知该往何处走,是去曾和奶奶相依为命住过的那间早已不存在的茅草屋,还是去奶奶坟上?我拿不定主意。无论婶子(继母)还在不在人世,她家都不是我的去处,我也不可能迈进她的家门。我知道最终我只有一个去处——正义叔家。那是我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门第最近的亲系,在三服头上,还没出五服呢,我越不了这个门槛,无论我多么不情愿仍然越不了这个门槛。猪蹄子熬一百滚子——只会里钩不会外挛!说来说去无论有多少过节儿,正义叔家仍是我在这个村里目下唯一的归处。是这样。唯一。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要是奶奶活着,她老人家会同意这个观点吗?不知道。

有人给正义叔报信,说我回来了,正在村口呢。正义叔前嫌尽弃,马上丢开手头的事情,急急忙忙从家里赶出来迎我。我和碰上的村人们拉话,故意拖延些时间。我确实是想让正义叔出来接我,我拿不准该怎样走进他家里。离老远正义叔就看见了我,他喊:“翅膀,是翅膀吗?”他的声音没怎么变化,仍像几十年前那样,仅只是没有了曾经的清亮,稍显虚弱略带沙哑。他边喊边向我走来。其时我正和村里的一两个人寒暄,说一些不痛不痒的絮叨话。这是村里的规矩,哪怕我离开一万年我仍然谙熟村里的规矩。如果我不和这些只是听说过我的名字而压根儿已经忘记我的模样的人亲切地拉呱,那我就会不齿于人类。村里有句每个人都会说的俗话:马大牛大值钱,但人大了不值钱!这里说的“人大”就是人的架子大,不和大家伙儿打成一片。村子是不准许特立独行的人生存的。村子不可能给这样的人提供哪怕是一小片立足的土壤。

我入乡随俗。我恭敬地递烟给我早已印象模糊的嘘水村的村人。我满脸堆上我最不愿意堆上去的笑容有点讨好地和他们说话。我为什么这样?我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做最不喜欢做的事情?难道这就是我不愿意再回嘘水村的一个理由?我说着我不愿意说的话,就看见了正义叔,听见了我耳熟能详的那个声音。我曾经一次次要忘掉这个声音,试图躲避开这个声音,但这个声音总是在我的梦里顽固地响起,似乎它就藏在我耳朵深处一个安全的角落里,总会在我不经意时猛然响起,让我惊悚,让我的心痉挛作一团。但现在这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他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装配出满面笑容,以一个亲戚的名义走近我。一瞬间我停顿了正拎起的无聊的话头,我愣了一秒钟。但我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我用并不冷漠的声调甚至还充满当年的亲切语气应答:“正义叔!”我出于礼貌也出于习惯打算上前握一下他的手,但发现他的两只手都挎在脖子里垂下来的黑粗布缝制的带子套里。莫非他的手受伤了?或者残废了?没容我多想,也没容我问出问题,我就和他面对面站一起了,像当年我明明没他个头儿高,偏偏要和他比试比试个头儿一样。但他明显苍老了,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两边耳朵上边的头发也白了至少三分之一,很是扎眼。他的面色也不怎么好,显露出一种青黄的菜色,寡淡寡淡的,颧骨凌厉地突起,让人想起冬天的不再葱翠的野地。在他从吊带里挪出一只手,要替我拎旅行提包时,我嗅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浓得铳鼻子,像是他那只手刚刚被带有齿轮的机械轧碎,还在血肉模糊着,还在淋漓地流血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