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10页)

没有月亮,连星星也很稀少。月亮和星星都被一队一队四处乱撞的寒风撵没了影儿。南塘无声无息,老窑无声无息。南塘和老窑都在倾听。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在空旷又结实的黑暗中,在来来往往的风中,一扇通往神秘世界的门悄然洞开;走进那扇门,迎面而来的是绚烂得让人不敢相信的芳香四溢的鲜花(那是些看上去铺满世界,实则几步就能一跨而过的炫惑人的花朵),而鲜花之后,是更深沉的毫不费力就能把一个人的一生一下子吞噬掉的无尽的黑暗。

翅膀不停地把柴火撂进火堆里。那是一捆捆枯干的玉米秸。它们在这个冬夜里最后一次回忆往事,它们把那簇簇藏在身体最隐秘处的青春的五彩缨须再次吐出来——不,是被火焰,另一些缨须召唤出来——然后立即就变作了灰烬,彻底死掉。它们迸发的最后光芒映得孩子的小脸红不瞎瞎的。红不瞎瞎的孩子的小脸融合在百花争艳的群鱼的花瓣中,盛开在这个恐怖四伏的黑夜。远远望去,火光中挪动的孩子像爬行在一张硕大的红叶上的蚂蚁。

正义和小雀热热烫烫过了一大场鱼汤瘾,然后打着饱嗝,拎着半瓦罐鱼汤说说笑笑回到了南塘。他们沉浸在鱼汤的香味里,根本没去想也顾不得去想漫野里还有个孩子,他们一定是觉得打发给孩子半瓦罐残剩的鱼汤,就能同时打发停当自己的良心。他们当然也不可能注意到篝火已经灭掉,南塘里一派黑暗。一磨过篝火后头的那堆柴垛,小雀低低“啊”了一声,正义手里的瓦罐惊得也一下子跳到了地上。

翅膀睡着了。没有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一个人在深夜里坚持两个多小时而眼皮不去打架。重要的不是孩子睡着了,而是孩子不是一个人睡的。嗖嗖的寒风比横飞的乱石更凌厉,没有死透的灰堆的皮肤被蹭开,丝丝点点的血光一疼痛,就能看清沉醉不醒的翅膀,和他紧紧搂抱着的一条大鱼!他痴迷的小脸依偎在大鱼的脸上,就像一片窄窄的花萼。大鱼的浑身布满土尘草屑,但遮掩不住鳞片里偶尔闪耀的红光。翅膀和大鱼睡在篝火与柴垛之间,离两个人很近,几乎就在他们的脚前头,他们谁都把这个画面看得一清二楚。

是那条水拖车下午刚刚捕捞上来的大红鱼!它的个头可真不小,比翅膀的身子还要长出许多。它的眼睛比下午睁得更圆也更大,凝望着黑暗,和黑暗里浮荡着的两张人脸。快嘴快舌的小雀要上前喊醒翅膀——那样就一了百了,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但正义嘘了一下嘴唇,阻止了他。正义把小雀拉到柴垛后头——能看出来他很激动,有点手舞足蹈的,像遇到了什么大喜事——耳语了一阵。接着正义就像一头迂回靠近猎物的灵巧的狼,蹑手蹑脚从麦田里径直窜向村子,柴垛旁老老实实只站着小雀,缩头缩脑紧盯着抱鱼而眠的翅膀。小雀,这个习惯了对任何人唯命是从,比一条狗还要忠诚的看场人,一脸的紧张与警惕,好像躺在他面前的不是个孱弱的不堪一击的孩子,而是一个能烧掉打谷场麦秸垛的纵火犯,或者有着三头六臂上天入地的江洋大盗。他不住地张望村子,连咳嗽一声都不敢,唯恐那孩子梦里一翻身,松开了抱鱼的手臂——真是那样的话,犯罪现场就给破坏掉了,他们急慌半夜就是瞎急慌了,不但没有奖励,跟随正义而来的惊了困的村干部们还会一个人赏给他们一顿猛剋,那才真叫老公爹背儿媳妇过河——掏力不落好呢!

不过小雀实在是过虑了,这个孩子睡得很酣,在微微的火光中嘴角开放的甜蜜笑容一点儿也没有凋零的意思,连他正义叔手里的瓦罐的碎裂声都不能吵醒他,连大红鱼头上的冰碴都不能冻醒他;同理,不多一会儿之后,那几条从村子里喝闪过来踮着脚跟走路的黑影,也没能马上使他的身体与大红鱼分离。把他从大红鱼身边踢开的是老鹰的一只穿了军用大头靴的脚。

正义、老鹰,还有两个生产队干部如临大敌,他们的脚小心翼翼地踩断着被冻硬的麦苗,尽量不发出声音来,悄悄地向那堆不时被风调拨出红光的灰烬包抄。直到如愿以偿,几个人都看见了这个“阶级斗争活教材”的抱着鱼睡觉的作案现场,他们被憋得难受的声音才无拘无束从身体里狂放地铳出来。在手电筒的锥形光域里,翅膀仍然在幸福地沉睡!他一只手抚着大红鱼的胸鳍,屈起的膝盖抵在鱼腹上;他的小脸蛋仍然亲密地依偎着鱼脑袋。在几个粗壮的声音爆发的同时,老鹰的脚抢先一步,咣啷一声把孩子踢离了大红鱼。

那孩子疼得“哎呀”着,两手在身子上胡乱拨拉,想把落满身体的疼痛拨拉掉。篝火的大树又长在了南塘上,像是黑夜鲜血淋漓的伤口。孩子仍在梦中,密集的疼痛也没能一下子使他醒过来,他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仰起困惑不已的脸,用惺忪的睡眼困惑地端详着悬在他头顶的一张张染血的面孔。他开始害怕了。他以为他被鬼魂——但不是传说中的无头鬼包围了。很快他就又不害怕了,因为他在一张张头上长着的面孔中找到了依靠,他嗫嚅里夹带着惊喜:“正义叔!正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