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10页)

而此刻,他的正义叔正把一条绳子递给盛怒的老鹰。在后来的一次会面中,正义装作不经意间向孩子解释:他们最初拿的是摽筏用的满是冰碴的湿绳,是他临时解掉了一只盛鱼的大筐上的筐系子递给了老鹰。正义叔当然功不可没,要不是他这根偷梁换柱的干绳,孩子胳膊上的冻疮疤痕肯定要比现在深刻得多,这也是令孩子刻骨铭心不能忘怀他的诸多因由中的相当重要的一个!

道德败坏!下流坯!!小反动!!!小反革命分子!!!

这就是当天夜里这些美德能百世流芳的大人们送给孩子的定语。这孩子戴着这一顶顶沉重的桂冠,被绳捆索绑地押进了小雀的看场小屋。孩子哭天号地地在那间狭窄的黑暗小屋囚了一夜,自此之后,这一夜的黑暗囚在孩子的心灵里,就再也没有散开过。多少年之后,这孩子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还会从床上跳下来,被绝望和恐怖追逐着,像一只被群犬追逐的野兔,拼命地去拍屋子的四壁,直到恣肆的泪水溺毙那一条条凶恶的猎犬,他才用双手捂着脸,浑身搐动着,明白现在住的屋子已经早不是那间看场人的小屋,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早不是那个幻象缭乱让他心悸肉怵的深夜了。

没有人去想那条红鲤鱼太大了,好几个人才能抬得动,力气精贵的翅膀没有能耐移动它。别说从鱼堆到柴垛,就是从鱼堆的一面挪到另一面,翅膀也只能望洋兴叹。在这么寒冷的深夜,濒死的(不,应该说已经死亡的)大红鱼怎样走过鱼堆到柴垛足足有五十步远近的路程,又怎样准确地挪近翅膀贴紧翅膀,这些都是谜语。安静地待在翅膀臂弯里的大红鱼浑身沾满草屑和土粒,能看出来是贴着地面蹦跳抵达。大红鱼遍身的尘土和麦草隔断了鳞片本身的冰冷,让翅膀相拥而眠时浑然不觉。

翅膀是在第二天喝糊粥时分被送往公社派出所的——村里人把吃早饭称作“喝糊粥”,之所以选择这个特定的时刻,按老鹰的说法,是要给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治治赖”。“看他知不知道赖!”老鹰斜着眼扑嗒着两片嘴唇子这么狠狠地说道。他们一行人走过村街,走过一处处饭场,饭场里喝糊粥的人们无一例外都站了起来,都手里端个糊粥碗,呼噜噜喝一口,然后再把脖子抻长,既能瞅眼前的西洋景也能使吞咽更加顺畅。翅膀走在前头,虽然颈上吊那么大一块纸牌子,他的头仍没坠低下去。他昂着头,茫然地望着前方。那是一块用农药的包装箱做成的牌子,黄不拉几的带骷髅的背景上赫然趴着一堆大字:

社会主义淡水鱼

强奸犯

上面一行字极小,只是起个画龙点睛的作用,而最后三个字,却出奇的大,都有点挤扭不下,腿脚差一点蹬出纸牌,像三个黑咕隆咚的莽汉。不过这些毛笔字可真是漂亮,村子里除了正义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得出来,就是那一两个垂垂老矣用过童子功的“私塾把子”也写不出来。他们不止一次夸赞过正义的毛笔字。也可能就是因为这手漂亮的毛笔字的缘故,正义才得以被推荐上了县里的东方红农高(农业高中,当时的全县名校,毕业生招工招干优先),成为村子里几十年以来学历最高的人。此刻,我们的正义就殿在这一行人后头压阵。正义的两只明亮又灵活的眼珠一直在东瞅西溜,他在瞅翅膀的奶奶——也是他的大娘。他有点怯她。他觉得只要这个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棉靴的小脚老太太一出现,他生活中明亮的阳光就会全军覆没。他对她的怯劲儿是骨子里的、老鼠见猫的,是永远无法剔除的。即使在翅膀奶奶入土几十年后,只要一走过她的坟,正义就忍不住心里发紧,连头都不敢扭一下。

他们没走那条纵贯村庄的南北大路,那样知道的人太少(这时候路上很少有人),就不能称作“游街”了。他们专捡那些不宽的串联着饭场的巷子走,反正他们都是自小生长在这个村子里,再怎么曲里拐弯也不会迷路。那些端着饭碗的老者们,就是他们曾经那么慷慨激昂地教谕村里的年轻人,要凡事讲“理”“义”,讲“公道”,而此时,他们讲出“理义公道”的嘴唇却没有说出一句公道话。他们有一百个理由可以劝阻老鹰,因为无论老鹰怎么张狂,他毕竟是晚辈,他拿他们没有办法的。他们可以说南塘,说这事儿蹊跷,说大红鱼,还可以说这孩子太小,又爹舍娘不要的是个孤儿,再说大年节的要宽怀为度……反正他们完全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来解救孩子,但是没有,这些老人们早成了精,挂纸牌的孩子还没走到,他们已经先溜之大吉,唯恐孩子身上的晦气沾染上他们。面对这个被缚游街的孩子,偌大的嘘水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人话,直到孩子走近村口,才有一两声狗吠撵上这群人,愤愤地发泄着满腹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