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0页)

网纲绳渐渐拉直了,突然它弹跳了起来,噌噌地在入水处切割出细碎的花朵。“乖乖,”水拖车疑惑地嘀咕,“网挨着网排了不知多少遍,怎么还有大鱼?”他感到网纲绳的另一端牵的不是渔网,而是一头横冲直撞的犍牛!他出于本能拉动了网纲绳,实际上这时候,他已经明白了要有什么事儿发生。他的心里咯噔一响,因为他猛然想起了十一年前的那条像做梦一样的大红鱼。

他本想再一次放走撞进网里的莫名其妙的大鱼,但岸上站那么多人,一双双眼睛全盯着他——而且还有好几个人过来帮忙。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木筏拢到岸边,站在塘坡里一齐拉渔网。渔网太沉重了,一个人往上拽时怎么着也有点吃力。仍是那条大红鱼!水拖车一眼就认了出来。它好像十一年来只是把眼睛睁得更大,把红色染得更艳,而身体压根儿就没长。它的眼睛已经比三片大拇指甲拼一块还大,亮闪闪的,深邃沉着,死死地盯着他,那么泰然从容,像智慧的老者,又像单纯明净的孩子。它盯着他,在预言着什么。它的浑身涂遍鲜血——只有冒热气的鲜血才有这样赤艳的颜色,泼洒进他的眼里,蜇得眼珠发痛!

没有人再管水拖车(这个懦弱男人)的破网,就像没有人去管他放掉大鱼的愚蠢念头一样。水拖车的网很快被蛮横的大鱼扑腾成了一团碎线。有人把手伸进了鱼鳃,马上有和鱼身上的云锦一样鲜艳的液体冒出来,咕嘟咕嘟冒出来。有人把铁锹的锹把插进了鱼嘴,大概是怕它发疯,一扭头会朝谁哇呜咬一口。就这样他们一个人抬锹把,两个人抠鱼鳃,中间还有一个人托身子,后头还有两个人掀尾巴,趑趑趄趄把大鱼抬走,想装进腾出空来的大筐里。但他们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因为草筐根本无法盛下这么大的鱼,即使是横在上头,沉重的鱼也会滑坠到地上。他们几个人抬着,扑通一声把它摔在鱼堆上——直到这时备受摧残的大红鱼仍然没死,它在流血,汩汩地流血,仿佛身上有流不完的血似的。

这几个捕鱼的人每年都得弄到昏天黑地才能罢手,每年也都是由他们留下来三两个人守夜,看护那些等待第二天分配的鱼。当然,生产队里也默许守夜的人率先开开荤,在当天夜里熬一锅鱼汤,驱驱旷野里的夜寒,也算是犒劳他们一整天泥泥水水的辛苦。年年如此。这天还有另一件喜事莅临嘘水村:公社电影放映队不知扯动了哪根筋,在半后晌时分突然发癔症般来到了嘘水村,并在村南的那片打麦场上张开了白色的银幕。那银幕站在南塘堰上一抬头就能瞅见,就像一只栖落在灰压压的乱树丛枝中的白翅膀,又像一扇能窥瞰另一个神奇世界的明亮窗户,越瞅越叫人眼馋。大红鱼没有上岸之前,要放映的影片名字已经在南塘上所有人的舌头上滚拂了一遍又一遍,人们从那长尾巴的音节中品咂出了比鱼汤更鲜美的味道。所以,当那扇窗户光芒四射地哗啦打开在黑夜里时,看护鱼的人也终究捺不住摇曳的心旌,开始轮换着班往打麦场里奔跑。那晚上的电影是越剧《追鱼》,是当年不多的几部彩色电影之一,讲的是一条鲤鱼精幻变成一个漂亮女子去和一个落泊公子缠绵悱恻的故事。此后许多许多天,人们仍然念念不忘电影里那个穿着闪闪发光镶嵌有鱼鳞片裙裾的女子,念念不忘南塘里最后姗姗走上岸的那条大鲤鱼。什么电影都有,为什么百年不遇地放一次电影竟然偏偏是一条红鲤鱼的电影?为什么……

南塘并没有让水拖车喝成这一夜的例行鱼汤,她得让他腾出位置,来接纳她选定的人、她的使者。寒冷和劳累唤醒了水拖车的关节炎,他浑身酸痛,膝盖和脚脖子里像是支奓有纷乱的钢针,稍一动弹就得嗷嗷地吸溜嘴。他一直在发烧——从站在木筏上雄赳赳、气昂昂颐指气使渔网时已经开始。挨到电影散场,无论他怎样咬牙切齿,都不能阻止自己的身体像筛子那样摇摆,于是他只有把隔得并不太远的那碗滚烫的香气四溢的鱼汤让给儿子。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南塘的旨意,不知道这个深深的冬夜将把他儿子的一生染成怎样的黑色。

水拖车竭力把身子缩成一团,想把哆嗦抱住,但是没能成功,就那样一路筛糠到翅膀和奶奶栖身的茅草房内。翅膀看完电影刚到家,正给纺棉花的奶奶讲电影的神奇。他太激动,还没摸着说话的窍门,所以说得磕磕巴巴半半拉拉,难以把故事说囫囵,说了半天只说了有个男的叫张珍,有个女的叫牡丹,一个鲤鱼精变成了牡丹,假牡丹老想和张珍待在一起,仅此而已。但坐在纺车前的奶奶却听得津津有味,她喜欢孙子这个样儿,喜欢这个小小的人儿忘乎所以地仰着脸像唱歌一样说话给她听,她根本不在乎他说的是什么。就是这个时候,水拖车吱呀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把盛满一屋子的温暖灯光放了出去,祖孙俩的话头也因而被扯断。水拖车声音颤抖着,描绘了鱼汤的热和香,但绝口不提他是让儿子替代他守夜,好拿到高出平时两倍的生产队的工分。“你是不是又伤风了?”奶奶盯着簌簌抖动的水拖车问,“叫你见了鱼就走不动!寒冬腊月的,我看缺你一回拿鱼也不是不中。你自己的毛病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恁大的人了,还要人整天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