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0页)

实际上翅膀一直不是在走,他已经忘记走路的技巧,老鹰几乎是推着他拎着他向前挪动。他胸前的纸牌子太大——正义的手艺不佳,要不就是老鹰的指使有点过火,反正那块带有骷髅标志的纸牌比翅膀的身体宽出一倍以上,哐啷哐啷碍手绊脚。有一回惹烦了老鹰,手一拨拉纸牌子竟跑到了翅膀身体的另一侧。那一天是腊月二十六,再有三天就是大年。那一天没有太阳,直到翅膀他们走出村庄,仍然没看见阳光。也许阳光是有的,只是翅膀觉得那是层层叠叠的碍眼的微黄尘霭,是发亮些的浓云。而翅膀的心一直灰蒙蒙一片——此后永远就是这个状态,也许直到他死都是灰蒙蒙一片,都不再拥有一缕明丽的阳光。当时翅膀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阳光什么是乌云,他的脑子里除了空白还是空白,既不知明与暗、好与坏、亲与疏、梦与醒,也不知荣耻、生死等等这一切,他只是那么听任摆布。他的脸上涂布了一层南塘堰上的泥土和小雀看场小屋里的尘灰,有一道道弯曲的痕迹从眼里冲决而出清晰地垂挂到嘴角。他哭了一夜,所以这时候他不再会哭,他那小小身体里纵然储存有再多的泪水,也经不住一夜的流淌。他残留的最后一声痛哭要等到他走出村口趴进奶奶怀抱里时,送给他亲爱的奶奶。

押送翅膀的几个人在村口停下,等正义拉车来,因为翅膀软瘫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任你怎么样拎怎么样推,他就是不再动弹。即使隔着一层花花嗒嗒的土灰,也能看见这孩子的小脸白菜叶子般苍白。老鹰把手搭在他鼻孔前,对身旁的队长说:“我日他娘,别是没气了呀!——有,有气息。”老鹰沉下去的脸马上万里无云,他哼了一声,用脚尖拨了拨翅膀:“我跟你说,别跟我装蒜!老子可是经见过世面的,死的活的都见过!”

老鹰的身旁已经支了辆破自行车,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他妈的正义是“老牛托生的死肉死肉”,不住地往村里张望。他们已经商量好,让正义拉辆架子车,拉着翅膀,他先骑车到公社派出所报案。他们也看得出来,这孩子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七八里远的路了。孩子哪儿碰哪儿去,已经没有任何气力儿。这孩子不像他的正义叔,夜里喝过饱饱的鱼汤,别说七八里路,就是七八十里路,也不在话下。这孩子的最后一顿饭,还是昨天中午吃的,因为他和奶奶一天只吃两顿饭,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尝过晚饭的滋味。本来昨天晚上他是有机会吃到晚饭的,但南塘存心要延长他初尝晚饭的时间。他的黑粗布棉袄的小口袋里还装着奶奶给他准备的那块玉米面饼子,这块饼子没来得及与鱼汤见面因而没有完成它的使命。他身上的棉袄已经明显见小,他身子歪下时,裤腰马上撅了出来,还拽出一溜光光的皮肤。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沾满了草屑——说好放假后就理发,因为过年正月里是不兴理发的,“正月里剃头——死旧(舅)”,但现在看来他那蓬脏头发非要带到新一年里去不可啦!

端着饭碗看热闹的人群跟着这几个人走走停停,就像一头衔着猎物的老狼的大尾巴。他们嘁嘁喳喳地聚在村口,筷子敲着碗,指指点点。最兴奋的是那群孩子——他们昨天还是翅膀的伙伴,而现在开始尽情捉弄他了。“搂着鱼睡觉舒坦不舒坦?”他们挤眉弄眼地问。

“你要是想母的啦,为啥不找只羊搂搂?”

“挂个大牌子到派出所逛逛真风光!”

“你跟鱼亲嘴了吗?”

“招呼着点,说不定要你吃枪子!”

“哎,翅膀,你说说那条鱼是鬼吗?是鬼扮成一个大闺女——”

“去去,我看看小反革命是什么样子的——哟,这不是也有鼻子眼儿嘛!”

……

他们就这样伸着头端详翅膀,好像他是个他们从来也没见过的怪物。他们七嘴八舌,懂得的那方面的知识可是要比翅膀丰富多了。翅膀越是木呆呆地张望他们——翅膀就那么不转眼珠地看着他们,因为他已经不认识他们,不认识面前的所有东西,既不知他们是谁也不知天空大地,不知树木,不知人到底是什么——他们说得越起劲。他们还伸手摸他的嘴唇,想看看与大鱼亲过嘴的嘴唇是热是凉。一阵一阵的哄堂大笑爆发起来,就像一群一群翔集的马蜂。老鹰歪着个头,似笑非笑地一直在倾听孩子们的恶作剧,但后来他听不下去了,因为一个大点的孩子竟这么说:

“你要是急了,干脆买块肥肉割个口子,搂着去干不就得了,何必——”

那孩子没有说完,因为老鹰嶙峋的大手啪地斩断了他的话头,“滚!”老鹰吼,“烦了我一块儿送你娘的进派出所!”就是这个时候,正义咕咕咚咚扯着辆架子车,迎着吓得顾不上去捂麻辣辣酥疼的脸蛋掉头就逃的孩子,一溜小跑地撅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