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0页)

“不要紧,”水拖车说,“我不要紧!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一见冷天关节炎能有几个不痛的,回家喝一碗姜汤发发汗百病消除。”最后,他才说出要让儿子替他去南塘看鱼。

水拖车一进屋,奶奶就洞彻了他的意思。她知道这一趟差孙子是省不掉了,所以嘴里咕哝着,已经去秫秸莛子纳制的馍筐里摸出一个玉米面饼子,塞进孙子棉袄的口袋里。“你搁火里烤焦,就鱼汤喝。”奶奶叮嘱着。

千叮嘱万叮嘱,奶奶还是不放心,末了又翻出翅膀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穿过的大棉衫,安排翅膀想打个盹时,裹紧在身子上,“裹在身上,歪在柴火垛南头,那里避风!——听见没有?”那是一件老式棉衫,里头藏着的棉花早已经变死变硬,比尿黄色的麻包片更硬,披在身上初开始会很不舒服,但不久之后就妙处尽现——它不透一丝风,不但拒绝寒冷渗透也拒绝体温外溢。爷爷的个头很高,这件棉衫能把翅膀从头包到脚还要多余出半截来。尽管暖和得能当被子用,但翅膀并不喜欢这件棉衫,他厌烦它的冷与硬,厌烦它的累赘……翅膀没打趔跟,跟着父亲出了门,奶奶一直不放心,送到土院外,还站在黑暗里千叮万嘱。父子俩被黑暗湮没。并没有过多久,越来越厚的黑夜已经隔开了奶奶和孙子,奶奶以及她的叮嘱、泄出灯光的小茅屋,都渐渐远去,既听不到也不再能看到,只在那些舞动的树的枯枝间、稀疏而微弱的星光中,偶或闪现,这些残留的发出光和热的影像,也终于经不住一声夜鸟的梦呓的惊吓,像几粒砂糖一样,彻底融化在了如水的黑暗里。

走到村口,水拖车有点支持不住了。“你不害怕吧?”他问儿子,“一拐过麦场,就一冒明了!你正义叔一烤火就舍着柴火上,火头子能蹿一人高,一拐过麦场你就看见了……”接着父亲就头也没扭地走了,翅膀就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孤独地响在土路上了。翅膀没有拿水拖车递过来的爷爷的大棉衫,他嫌太沉,他想轻轻简简甩着手走路;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想飞的感觉。

翅膀是慢慢悠悠走走停停磨蹭到南塘的,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自从他和一个人在夏末去南塘薅了一回草后,他就不再害怕南塘了。再说这阵儿他也不可能想到南塘,以及南塘的那些传说,他的心里装满电影,他仍然活在电影里,他觉得他呼吸的是电影里的彩色空气,走的是电影里的路,听见的是电影里的声音。他所能看见的不是隆冬的田野而是那个鲤鱼精幻变的美丽女子……他觉得这个女子像他熟悉的天天几乎都能看到的一个人,越想越像越想越像,后来他觉得她们就是一个人!他过于沉醉在思想里差点儿忘记了自己是在走路。他走走停停,过于丰富的影像缠住了他的双脚。他就这样踯躅在寒风肆虐的旷野,看上去他似乎是害怕挨近南塘上那丛突高突低突明突暗的魔幻般的火光,似乎是过于留恋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就像一只孤独的小兽。他走到南塘的时候塘堰上只待着一个人,那个人是在往火堆里扔柴火,柴火噼噼啪啪乱叫,愤怒又无奈地释放出关死在身体里打算永远不放出的火苗。“正义叔!”翅膀一边叫一边劈开阻挡他的寒风向篝火飞奔,“正义叔——”

篝火很粗很高,像一棵大树的树身,比他们两个人挨边站在一起都粗都高。篝火的北面是一堆下午刚从打麦场拉过来的当柴火烧的玉米秸。篝火上有密密麻麻的红色小虫在飞舞,当正义叔从火堆里扒出烧红薯时,那些小虫陡然浓稠像炸了窝似的。正义叔扒出一块烧红薯,一边在手里倒腾来倒腾去地晾热烫,一边递给翅膀:“才烧面,你早来一会儿还得等着呢!——我就等你来呢,我得把鱼给小雀送去!”

正义对翅膀亲得不得了,疼得不得了,脸上的笑意比这堆黑夜里的篝火还要热烈丰满。他安排孩子怎样加柴火,怎样让火焰慢慢燃烧好持续的时间久长,怎样躲在避风的柴火垛根上又舒服又暖和……他还讲世上的一切都怕火,尤其是黑暗里的篝火,连山野里的老虎都怕得要命,所以只要有这堆火着着,尽管放心好了,尽管放心好了!说这些的时候,他自己倒是不太那么放心地瞥了一眼在突闪突闪的火光里显得突大突小的那座崔嵬的土窑,以及南塘朝这边显露出的一弯弧形的泛出幽明的水面,这一切好像都在瞧着他,瞧着这个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听话的孩子。

为了去热热地喝一碗鱼汤,让这个唤他作叔叔比他小十多岁的孩子留守南塘看鱼,正义铺排了一大片瞎话,什么小雀去看场小屋拾掇熬鱼汤的零碎东西油盐葱姜了啊,怕人看见了有意见所以没顺手拿鱼他要赶紧送鱼回去啊……其实大可不必,对这个孩子说瞎话说真话效果一样。孩子还没有复杂到去计较鱼汤热凉的程度,而且一辈子也复杂不到这个地步了。这孩子一到南塘,心就被鲜花烂漫的群鱼领去了几个月前的夏天,他看见电影里的那个动人女子的同时也看见了唱歌给他听为他擦泪的另一个女孩……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这处鬼魅丛生、令村人们谈虎色变的地方,他老老实实顺从正义的铺排,很乖地答应着一连串的“好、好”,连趔跟儿都没打一下。他确实觉得这样很好,这样在深深的黑夜里一个人待在这么一个怒放回忆的鲜花的地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