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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养顺听不明白。

次郎摇摇头。

兄弟俩借助纸笔,通过叔叔这个劣等翻译,进行着艰难的交流。

次郎说他和母亲一直住在东京这幢老旧的房子里,他们喜欢这幢老屋,特别是母亲,死活不愿住到那“鸽子笼”一样的小盒子里左,她说要搬家将来太郎回来就找不到我们了,不能搬,就是我不在了,你们也不能搬。二战时东京一场大火,许多房子被烧成灰烬,上野家的房之所以能保存下来,全在于袓母,当四周火起时袓母疯了一样将屋周围的小房和草木全清理光,几乎要累晕过去。袓母说,这所房是留给长孙太郎的,千万不能烧了。

次郎谈起在中国战死的父亲,谈起昂贵的日本财产继承税,

李养顺才知道次郎继承这些房产已经交了近一亿元的税金,为了这笔钱,次郎变卖了家中几乎所有的值钱东西。原来有财产继承也并不是像人们想的那样简单、美好。

次郞说:“哥哥才到家,实在不该说这些,不过哥哥也不是外人,咱们家是老派的日本家庭,长子继承的规矩也是不能改变的,这些产业迟早要交给哥哥,现在很不合时宜地说出来了,请哥哥多多原谅。”

次郎说得很诚恳,李养顺非常感动,他说:“我不是冲着遗产回来的,我是为了母亲,为了圆她一个多年思念儿子的梦才回来的。我们有钱,政府每月发给我们生活保障金,足够我们用的,我也可以3:作,完全能够自食其力,不会给你们添什么麻烦。”

他的话胜治叔叔一句也没翻译过去,叔叔对李养顺说:“该要的不推诿,不该要的不伸手,这是日本人的处世原则,客气话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说的。”

胜利认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他很佩服父亲的这个叔叔。李养喷认为才进家门就对亲兄弟留了心眼,这样未免不够坦诚。

说话之间贞子已经在厨房摆好了桌子,今天是她特意从“寿松庵”叫来的日本吃食,寿司。从她心里说,她是想让哥哥一家从踏进家门的第一天起,就切实感到真实的、老百姓的日本。她要和他们在这个院子里共同生活下去,这是一件让她一想起来就很激动,很高兴,又很难将感觉一下说清的事情。

上野一家围着桌子团团而坐,从不上桌的母亲也被安置在次郎的女儿、初中生理惠旁边,贞子反复交代理惠要多照管奶奶,千万别让奶奶噎着了。

理惠的情绪很低落。

在上野家的人为大儿子的回归而热闹而忙碌的时候,理惠一宣待在她自己的屋子里,只是为这不得已的“吃饭”才走出了房门,她没有接纳新家庭成员的思想准备,特别是没有接纳“中国人”的思想准备。为这一帮中国人的到来,她学校的同学们已经偷偷讥笑她的“支那亲戚”了,那讥笑自然也将她包括在其中,使得她一下在同学之中“低矮”了一大截子。中国人穷,中国人脏,中国人落后,中国人没教养,与日本人是没法比的,而今后她将与这穷,这脏,这落后,这没教养紧紧连在一起,这个家再不是纯正的“日本”,而变得杂七杂八,这是她一想起来就要哭的事情。她没有她父母亲那理智的大度和宽容,她的喜怒哀乐都写在她的脸上,她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对理惠的冷淡李家人都有觉察,李养顺釆取的态度是顺其白然,梦莲则是没话找话地套近乎,小春和胜利索性是以冷淡对冷淡,对那个穿中学生制服的小丫头连正眼看也不看。

这使理惠对这对堂姐弟越发的没有了好感。

酒喝的是从中国带来的茅台,是李养顺为“回日本的家”而特意买的。

次郞只抿了一小口就说太冲,咧着嘴直摇头,用手使劲扇舌头。

大家都乐,母亲也乐。

李养顺虽然也在乐,心里却有点不自在,这瓶茅台是他一个月的工资,是他为了防止假冒伪劣,求单位出差的同事从贵州酒厂买来的,他爱喝酒,也能喝酒,但他这辈子还从没喝过茅台,这种酒不是他的经济能力所能问津的。但是颇费苦心为兄弟带来的酒,只落了个扇舌头的效果……

李养顺用目光扫了一下梦莲,梦莲递过来一个让人难以察觉的暗不:

别动声色。

胜治叔叔爱喝茅台,他不住地夸茅台的甘醇清冽,说这才是真正的白酒,日本的白酒跟它比简直就是洗脚水。

但无论怎么着,次郎也再不肯喝第二口了。

―杯好端端的酒,就白白地浪费了李养顺有点心疼。

买来的寿司在漆盒里很精神地站着,每个小饭团上都顶着一样海鲜,鱼片、蚌肉等等,都是生的。小春从盒里夹了一个有晶莹黄珠子的饭团,咬了一口,全吐出来了。梦莲低声训小春太不懂规矩,小春则跑到水龙头前去洗嘴。梦莲怕贞子不高兴,赶紧把小春剩下的饭团搁进嘴里,上下牙刚一使劲,那些黄珠就都碎了,一汪水淌出,又凉又腥,恶心得她直往上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