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母亲前后摇晃着身体,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一无所有的墙壁,干瘪的嘴里时时发出“伊豆……伊豆”的奇怪声音。

李家人再一次蒙住了,谁都不知该怎么办。

李养顺看着单薄、虚弱的老人,诸多滋味涌上心头,他跪行几步,抱住老人的肩,叫声“妈”往下再知说什么好了。

梦莲听过日本婆婆的事,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瘦小的老人当年曾背着孩子在死人堆里挣扎,在玉米地里奔跑,以至她每每想起这位婆婆的时候都怀了女人的理解与同情,怀了无限敬意与感激,闪为婆婆当年背上背的毕竟是她今日的丈夫。王梦莲亲亲热热喊了一声妈,过去攥住了老人的手。

母亲将目光由墙上收回来,看看李养)喷,看看梦莲,又看看他们身后不住用中国话喊“奶奶”的胜利和小春,咧开嘴笑了。母亲问李养顺:“你是谁?”

李养顺没听瘇,叔叔在后面替他回答是太郎啊,秀子姐,太郎回来了!”

“是太郞?”母亲侧着头好像在仔细回想。

李养顺跪在母亲身边大声说:“妈,我是太,太郎……”

母亲说太郎死了,在品川让电车轧死了。”

贞子说:“不是那个卖竹竿的太郞,是咱们家的太郎,您曰曰想着的,从芳井囤回来的太郎,您不认识了吗?”

母亲说:“怎么不认识,他是太郎嘛。”

李养顺听出了“太郎”的发音,他高兴地回身对大伙说妈认出我了!认出我了!”

贞子说是老年痴呆症,一时明白,一时糊涂,这两年,家里这些人这些事她已经搞不清楚了。”

母亲看着李养顺,李养顺也看着母亲。李养顺希望母亲能就此想起更多,他甚至想到他的回归对母亲的病或许是个转机,说不定母亲会因此而痊愈,而神志清醒,而在她失向复得的儿子的爱护下做一个幸福、快乐的老太太。

母亲向他伸开手掌说“砂糖。”

李养顺听懂了,母亲跟他要糖吃。

李养顺没有糖,贞子拿了一小块方糖放进母亲口中,母亲满足地、孩子一样地咂着。

李养顺心里一阵酸涩,他想他是回来晚了,他应该在养母一去世就回来,那样也许能给生母一丝慰藉,老人也许不至于病成这样……他很难过,母亲亲情充盈到他的血液中,这个在“孝悌为仁之本”道德准则下长起来的汉子,此时感到万般的对不住日本的母亲。

母亲对跪坐在旁边的贞子说:“来了这么多客人,快做饭吧。”叔叔说这阵看起来还好。

贞了说“哪里,全是下意识。”

贞子起身去准备饭,这时上野家的二儿子,次郞下班回来了。

次郎一边在门门脱鞋一边大声说“我回来了。”

这情贵胜利和小春已在日本电视剧里已看过多次,当时以为是台词,没想到家家如此,他们也学着次郎的语调说我回来了。

奶奶突然在旁边纠正你们应该说“‘欢迎您回来’,不能说‘回来了’,懂吗?”

胜治把老太太的话翻了过来,胜利说“奶奶不糊涂啊。”

李养顺已经站起身在门口迎着次郎了。

两个男人蓦然相见,都小―知如何举动,一时僵在那里。

上野次郎痩高的身材,狭细的眉眼与李养顺有着血缘的近似,这使互相审视的双方都有了亲切之感,次郎一句“哥哥”还没叫出嘴,已被李养顺紧紧抱在怀里。李养顺拍打着弟弟的后背,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几十年来他都是独子,都是他一个人挑着家的担子,他何尝不希望有个兄弟,有个他累了能帮他把担子换换肩的兄弟啊!现在,他的弟弟梦幻般地出现在眼前,温和、恭质、端正、整齐,李养顺感到了满足,感到了手足之情存在的温馨与快乐。

次郎的眼圈也红了,他似乎比哥哥更能控制自已的感恬,尽量不让情绪在脸上显露出来,不显得儿女倩长是日本男人追崇的做派,他很不好意思地从哥哥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紧紧地攥住了哥哥的手。

李养顺把老婆孩子依次介绍给次郎。

次郎跪在榻榻米下认真地给嫂子梦莲磕了头,礼节周到得一点含糊。

倒把梦莲弄得很不好意思,她在围内没受过这么大的礼。

母亲说:“是次郎吗?”

次郎说:“妈,是我。”

母亲说:“今天是天皇陛下的生日吗?这么高兴。”

次郎说是哥哥回家的口子,比天皇生日还要高兴啊。”母亲说:“老大回来了,是要高兴的。你们高兴,我也高兴,我饿了,从上星期到现在我还没吃过饭呢。”

这话李养顺一家自然听不懂,但次郎却很不好意思,他的脸一下红了,说您怎么这样说呢,今天早晨您不是和我一起吃的早点嘛,火腿煎蛋,您忘了吗……”他又回身对李养顺说,“这种病,全世界也没办法,母亲在健康的时候若念叨哥哥,一到哥哥生口的那天,连饭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