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日本的早晨,三点多钟天就亮了,李养顺睡不着,借机会仔细打量这座老屋。木的拉门木的墙,拉门外还有一圈封闭的走廊,屋内正厅明显位置有神龛,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和上野家历代袓先的牌位。神龛前一把军刀很威严地陈列在刀架上,与袓先和神在一起并列,当是上辈很重要的遗物。李养顺将刀从鞘里抽出,这是把开过刃的、锋利无比的军刀,虽然年代久远,却依然寒光闪闪,杀气逼人。

梦莲和孩子们也起来了,他们也为李养顺手中的刀所吸引,都围过来看。李家的人对这把刀并不感到陌生,他们在抗战题材的电影里见得多了。

依着胜利平日的性情,他早就会把刀抓在手里品评玩弄,但这回,他却连碰也不碰,抽着手在一一旁直吸气。小春说这把刀虽然很好看,但是腥味太大,她说她在医院里干过,对血的气味特别敏感,这刀上的气味和手术室的气味没有两样,所以,这把刀是把见过人血的刀。小春的推断让梦莲害怕,她建议把它放到次郎房里去,李养顺说:“我们昨天才到,今天就提出这样的要求,怕不合适。

梦莲说别忘了,你们老李家十几口人都是死在日本鬼子手里的,虽然你的老根在日本,但你是中国人养大的,我和孩子们不管怎么说也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屋里供着杀中国人的日本刀,我们不成了汉奸了吗?你想想,你妈能答应你?芳井囤一百匹十多个冤魂能答应你?”

李养顺看了看那把军刀说:“过两天我让次郎把它拿走。”胜利说爸,您跟我叔客气什么,咱们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样的事要让国内的人知道了,人家不定怎么看咱们呢。”

李养颀说:“这不是客气不客气的事,我得找机会说……”小春说爸,您寘窝囊。”

梦莲说你爸说得对,这事得找机会,反正这把刀是不能在这儿搁。”

小春拿块布把那刀盖了。

胜利说盖得不严实,又找了个毛巾被捂了。

神龛前堆着一堆毛巾被,有些不伦不类。

早晨贞子来烧香,把毛巾被叠了,搁在一边,贞子是个聪明的人。

当天晚上,次郎拿来一张照片给哥哥和侄子看。

是父亲的照片。发黄的照片说明了年代的久远,精美的装帧说明了家族的珍视。

照片上的父亲戎装打扮,目光逼人,戴着白手套,拄着神宴前的这把军刀站立在旷野之中。这旷野无疑是中国的旷野。

这是六十年前的父亲。

似曾相识。

这个形象对从中国来的李家人来说是太熟悉了,侵占东三省,攻打卢沟桥,南京大屠杀,华北人扫荡,到处都有这样的形象;《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红灯记》里也不乏这样的人物,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日本鬼子,但他却是父亲,是公公,是袓父。

李家人转不过这个弯来。

次郎指着照片说:“父亲年轻时是很英俊的,跟哥哥像极了。”李养顺无法回答。

胜利说:“不像我父亲,像《地雷战》里偷地雷的鬼子渡边,那个渡边到底让雷给炸死了。”

次郎以为胜利在说上野家的袓父,点着头说:“就是的,就是的。”又指着刀说,“父亲是个称职的军人,靖国神社里还有他的名字,这是我们上野家的骄傲,千秋万代我们都应该记着他。”

如果李家的人能把次郎的话全部听懂,他们准会和次郎翻脸,但在当时李养顺们并没听出还有靖国神社一层,他们只从次郎对父亲的崇敬神态感到了彼此间感情上的距离,感到了那难以抹平的界限。

李养顺终于说出了让次郎把刀拿走的话。

次郎说:“这把刀是父亲用过的物件,是能避邪的,父亲的灵魂在那一个世界里随时随地会保护他的子孙们。”

梦莲和孩子们都笑了,杀过中国人的日本军刀能为中国人避邪,鬼才信。

次郎说:“刀是神圣的,只能供奉在神龛前面,否则就是对袓先的不恭。”

胜利说:“要是它非得跟神龛连着,您不如把神龛也并搬走。”

次郎用目光征询李养顺,李养顺皱着眉头抽着烟,心情十分复杂。他是刀主人的儿子,他的血管里流的是照片上日本军人的血,但他又是喝中国人的奶水长大的。没有那个日本军人便没有他,没有中国母亲同样也没有他。他无法割断这血缘关系,正如他无法克制对父亲的反感,尽管他没见过父亲。然而他同样无法割断这如山一样的养育恩情,两者相比,孰重孰轻,他心里明镜一般。

李养顺说:“你还是把刀拿走吧,它摆在我的屋里不合适。”

次郎哇啦哇啦说了什么,没人能懂。

李养顺说:“我的老婆孩子都是中国人,你得理解我们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