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到家了。”

来机场接他们的胜治叔叔把车停在一座幽静的小院前回身向大家这样说。

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弹,李家四口有些发蒙,不知如何迈开进家的第一歩。有美丽的中年女性从院里奔出,拉开车门,鞠躬,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快而脆的陌生语言使车里的一家人更不知所措,大家望着不住点头哈腰的女人闹不清她是谁,她要干什么。

叔叔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向大家介绍说这就是李养顺的弟弟上野次郎的媳妇,叫贞子,梦莲脑袋里立即反应出“妯娌”两个字,她上下打量着贞子,贞子身上围着淡粉红的围裙,像是才从厨房里跑出来的,太阳地里的贞子皮肤显得很白,还涂了口红,眼圈是淡蓝色,头发高高地绾在头顶,碎花的连衣裙剪裁得合体又讲究,这一切是中国家庭妇女所少见的。梦莲推算貞子的年龄,贞子比她小三岁,今年该是四十七了,四十七的女人作如此打扮,看起来比自己至少年轻二十岁。

贞子向梦莲笑,向梦莲伸出手来。

梦莲把手也伸过去,梦莲第一个下了车。

另外三个人也跟着梦莲下了车。

大家随着贞子往里走,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有绿色的水池有光滑的石径,还有修剪得很有现代派味道的高低树木。一望便知,上野家的女人是能干的,善于洽家的好手。胜利为精美的院落而暗自得意,这些在电影、电视上才领略到的舒心与精致如今很现实地就在眼前,胜利已经很有主人意识了,“这一切将来毫无疑问都是我的”,他想,他是上野家的长孙,叔叔次郎没子,只有一个女,按日本法律,他是这个院落的合法继承人,这些他在国内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他不傻,他知道自己在上野家的位置。

李养顺急于要见他的母亲,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日本母亲在他心里一直是个谜,按日本叔叔的说法,一九四五年母亲秀子把自己托给中国人抚养是极正确的选择,大人的生存已经到了极限,孩子跟着只有死……但上野家族不这么认为,秀子的婆婆,上野家的老袓母至死也不能原谅儿媳妇在危难时刻放弃上野家长子的作为,她认为这是秀子的失职,说秀子不配做母亲,尽管秀子反复解释太郎没有死,是寄养在中国人家里广,老太太却怎么也不相信她的话,老太太说:“战争中的日本人落到中国人手里,除了死没有别的出路,你再不要做孩子活着的梦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晚上,天很黑,驻扎哈尔滨的日本军队和家属陷入了极度混乱,滨江站的支轨上长长地排了一列列的专用列车。有消息说,苏联军队已逼近哈尔滨市区,军人及家属要立即登车,随军家属每人只许带两件行李,两件行李包括孩子,—切行动要争分夺秒地快,掉队者部队概不负责。

面对着苏联军队和愤怒的中国老百姓,谁都明白掉队意味着什么,人们都无言地收拾东西。

秀子背着三岁的儿子太郎,急匆匆从柜里抓了几个饭团就上车。秀子将才满月的小儿子次郎留在日本,自己带着大儿子太郎来中国与丈夫团聚,丈夫是部队军官,在这种时候他根本顾及不到妻小,他已经随着大部队于一个月前就开走了。

临开车时,上来个女军医,依次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小玻璃瓶说:“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请把这个呑下去。”秀子认识这个军医,她没想到年轻、漂亮的女军医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干着虡鬼的勾当。她不知道,一旦她服下毒药,儿子将是怎么一个结局,总不能叫小孩子跟着她一块儿服毒吧。女军医看出她的不安,轻声说:“这是部队自己配制的氰酸化合物,只是两三秒钟就过去了,没有痛苦,小孩子也可以用的。”秀子望着女军医那张秀丽的脸,突然觉得阴森可怕,鬼气逼人,她没有勇气接小瓶。女军医拉过她的手,将瓶儿重重地放在她的手心里。小瓶如同一颗燃着的火炭,灼得她的手瑟瑟地抖。她从恐惧变为厌恶,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儿子,她要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儿子,一直到最后。

秀子一扬胳膊,将那个要致她母子于死地的小瓶使劲扔了出去。

女军医看到了,女军医毫无表情,继续分发她的药物。

火车开了,走走停停,晃了两天,后来停在了一个叫芳井囤的小站,再不往前走了,有士兵在车下跑,说前头已经让苏联人占了,这里就是终点了,让大伙早做安排。

谁都明白终点的意思。

火车一停又是两天,没有粮食,没有水,不少人支持不住了。这时,前面又传来消息说,开车的中国司机逃走了,中国人不愿意帮助自己的敌人逃跑。这消息令所有日本人感到绝望和恐怖,有人在低声哭泣,有人用头使劲撞车厢的板壁。傍晚,全体人员被赶下火车,面东而立,聆听天皇颁布的投降诏书。人们一边听一边掉泪,轰轰烈烈的一件事,就这么一下了完了,彻底完了,包括他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