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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泽和尚说,对日本佛门来说,落不落发已不是必须,明治五年四月,政府发出了僧人可以吃肉、蓄发、娶妻的布告,使僧侣不惟成为一种信仰,更成为一种职业有了很大宽松度,更合乎情理。不剃头的和尚很多,比如他,就不想剃,头发终归有头发的用途,人身上的东西是没有白长的,佛既然赐予了,就该留着,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指的是人心,而不是外表形式。

金静梓觉得和尚虽然年轻,谈吐还不俗。

说起枝子住进庙里的事,大泽和尚说,日本信仰自由不假,但真要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并不像世人想的那么简单,谁想当僧人谁就能当,手续也相当繁杂。首先必须进入专门的道场,与世隔绝三到四年,集体修炼佛经,每天三到四个钟头的睡眠,青菜薄粥,最后通过测验,通过与师父一对一的偈语问答,才能拿到合格证,拿到这个合格证比拿到驾照难几百倍。

姨妈说,枝子本人是大学毕业,拿过学位的,闹不好会直接升为住持呢。

大泽和尚说,大学毕业,学位都不是当住持的资本,我本人便是英国剑桥大学法学院毕业,到现在也没当上普渡寺的住持,只是个临时负责。

姨妈说,枝子已经半个月没跟家里人联系了。

大泽和尚说枝子是直接进不了道场的,家里入大可不必为这个担心,不跟家里人联系,是她不愿意联系,到该联系的时候自然就联系了。

姨妈说和尚的话等于没说。

和尚说,神奈川的清月庵办了个《心经》写经班,全是妇女,吃大灶,睡通铺,过的是集体生活,这是日下很时髦的一种举动,参加者趋之若鹜。您家的枝子到写经班去了也未可知。

金静梓想去清月庵看看写经班里有没有枝子,和尚说,用不着去,打个电话就可以了。说着拨通了清月庵电话,一问,说那边有个叫吉冈枝子的,已经到了半个月了。金静梓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找到了枝子的踪迹,在日本,真是想逃也没法逃的。但是,这样简单的事,父亲和信彦怎么就不主动的干一干呢。

在饭桌上,金静梓又提出叫枝子回来的话。信彦说他不到清月庵去,清月庵是尼姑庵,他不能在众多女人跟前低三下四地求老婆回家。

父亲说,不能惯得太没有样子。这些日子,没有她大家过得也很好,天并没有塌下来。

继母说,既然你信彦愿意低三下四,就让静子陪着去,最好是劝回来,往后好好过日子,再不提这件事。实在不回也甭勉强,拉拉扯扯让人看笑话,过不到一块就离,作为吉冈家的媳妇这样做已经是很出格了。

听老太太轻而易举地说出“离”字来,金静梓有点儿吃惊,枝子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如同一件衣裳,一个摆设,不合意了便扔,哪管你曾经挡过风雨,遮过严寒,“再不提这件事了”,好个干净痛快!

金静梓想,她要是枝子,听了这样的话,决意是不会回家的。

神奈川位于东京南部,西与山梨接壤,东与相模湾相连,是个风光秀丽的所在。汽车沿着海滨公路行驶,蓝海黄沙,茫茫无垠,平滑透明的海水无声地从远处涌来,卷起一条长长的白链,几只海鸟追逐着白链在翻飞,直到它消逝在海滩上。

金静梓说,枝子真会选地方啊,这么美的景致,连我见了也不想回去了。

信彦说,现在看着美,只要一阴天,老天爷掀起狂风巨浪,一切就一塌糊涂,日本的天气,说变就变。汽车开始爬坡,依照路标的指示,上头五百米就是清月庵山门了。信彦把车停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再不往前开了,他说,你把她叫出来,我在这儿等。说着,掏出一根烟点,倚着车前挡,拿出一副不向任何人低头的派头。

金静梓说,你得上去,在半道上等显得心不诚。

信彦说,够给面子的啦!你见了她也不能光说好话……把该说的说了,回不回由她。

见信彦这么说,金静梓只好自己踏上了通向山门的台阶,在铺满落叶径的引导下,来到了清月庵。山门前寂静无人,两棵老松向青天伸展着弯曲的枝桠,无言地观望着渐渐走近的她。

山门里,一个老尼,在药师殿前头整理花草,金静梓走过去向她打听写经班里有没有一个叫吉冈枝子的,老尼耳聋,加上金静梓并不熟练的日本话,交流起来十分困难。最后,老尼指了指偏殿,意思是让她自己去看。

金静梓轻轻推开偏殿的门,里面静悄悄的,佛香缭绕,十几个穿着白色和服的妇女各自跪坐在小矮桌前,用毛笔抄写《心经》。每个人都是一丝不苟的认真;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郑重与虔诚。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收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声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