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金静梓收到了苏彬的回信,信中说他已经结婚了,新娘就是金静梓同科的护士刘玉兰,还寄来了穿着婚纱的彩色照片。金静梓想,离异的刘玉兰带着一个小男孩嫁给了苏彬,这样也很好,两个人都是很温和很知足的人,小门小户小日子,一个爱下棋,一个爱打毛衣,只是自己有些失落……

父亲和继母对她越发冷落,大家可以在饭桌上相安无事地各吃各的饭,不说一句话,竟没有人感觉到气氛的怪诞和压抑。她有时在走廊里碰到父亲,父亲可以目不斜视地从她跟前走过,好像她是一道一闪即逝的霞光,霞光过去了,只剩下空寂。信彦每天忙碌公司的事情,家里几乎很难看到他。孩子已经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听说不久要住到学校去。没有人给袓先献茶,祖先似乎也没有怪罪,照旧保佑着这个家族的安宁和源源不尽金钱收入。

金静梓脸色越发苍白,常常的眩晕,精神有些恍惚。

混迹家人中,觉得难堪的忍受;独处时,又感到冰窖似的悲哀。每天的就是坐在庭院里看那座白塔,看塔的颜色随着日光的转换而转换。继母有一天对信彦说,静子的精神好像不太正常,让他抽空带她到医院检查一下。

丙哲过来了,她隔着栏杆问他的红嘴雀儿是不是还常来。丙哲说有日子没见了,主要是日本天气太热,红嘴儿不习惯。丙哲问他给她的蓖麻蚕结茧了没有。

金静梓结结巴巴地说,结了吧……结了。她突然想起了当初丙哲送给她的两条蚕,大概当天就被阿美扔了,她连问也没问。

丙哲问是赛力先结的还是玛亚先结的。金静梓说,是一块儿结的吧,对,它们是一块儿结的,洁白洁白的,又胖又大,好玩极了。

丙哲疑惑地看着她,说,真是白的?

金静梓说,真是白的,微微有点儿发黄。

金静梓在当孩子的时候也玩过蚕,她认为哄个小孩子不在话下。

丙哲晈着嘴唇没有说话,小脸憋得通红。终于他说,可我的蚕里没有一条白的,赛力发红,玛亚是蓝的,它们根本结不出白茧来!

金静梓说,的确是……白的……

她嘴上没改口,心里却一阵阵痛苦,连对孩子也说谎,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其实自己比他们又好到哪儿去?

丙哲说,我再不跟你说话了!说完一转身跑了,头也没回。晚上,她没有下楼吃饭,也没有人来叫她。

早晨,她照旧没有下楼。也不饿,只觉得自己在轻飘飘地飞,霞光一样在房间内滑动,有时滑到窗户边,有时滑到天花板上。她看到了窗外的白塔,一个惨白的没有生命的石塔,她已经不相信,会有任何生命附着在上面……恍惚间,继母送来了面,也是惨白的,没有任何色彩和内容的面,只有她的自身是有颜色的,美丽的,飘忽不定的。

楼下有声音,好像是枝子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阿美在喊,飞机出事啦!

从东京飞往大阪的波音七四七傍晚的时候坠毁在群马的崇山峻岭中。电视里播出了长长的遇难者名单,五百二十四名罹难者中有吉冈信彦的名字。

吉冈家族内死一般寂静。

电视台终日播放着飞机失事的报道,“八一六”空难成为全国关注的话题。这期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反复播放的惨烈画面下,曾滚动出一行字幕新闻:

山手线电车品川站附近,一妇女奔向进站电车,命殒轮下,山手线车辆运行中断二十分钟。

一个人的生命,和五百二十四人相比,微乎其微,更何况是“有意”为之。有人说,那个“奔向进站电车”的妇女是吉闻家的女儿,吉冈静子,但是并没有谁对这件事予以证实。只是有一天,丙哲下学,看到吉同家的喜梅子从车辆下来,跑过来问,你们家的静子好吗?

喜梅子说,好辆。

丙哲说,我好久没见她到院子里来了。

喜梅子说,她在庙里写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