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吉冈家族内部发生了动乱。

肇事者不是中国回来的,终日被关禁在家里的金静梓,而是在人面前难得高声讲话,温良恭顺的枝子。

枝子采取的行动正如她沉静的性格,她一声不响地在丈夫枕边留了封信,走了,说是暂时到庙里住段时间。在金静梓看来,枝子这样做实在有些不可思议,搁任何一个中国主妇都不会有如此突兀之举,轻而易举就是“到庙里住段时间”,这叫怎么回事呢?枝子不是用人,但是枝子的出走给了这个家庭很重的一击,谁都深切体会到了,没有枝子家庭秩序的混乱和生活质量的下降,最起码,袓宗早晨的第一碗茶是没人给送了。

一家人闷头吃着早餐,父亲阴沉着脸,把一块烤煳了的面包拽进碗里,将牛奶溅得满桌都是。继母仍是没有表情,用筷了尖仔细地剥开裹着黏面团的紫苏叶,甚至不肩抬头看一眼眼圈青黑的儿子。信彦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他不会料理自己,妻子走了,他连自己的衬衣放在哪里也寻不出,儿子的枝服也是几天没换了,老师已经给孩子提出了整洁警告。儿子倒不在乎什么警告不警告,母亲的不在使他感到轻松,他闪烁着一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在往外挑栋酱汤里的蛤蜊,他嫌吃那小东西费事,母亲若在,这是绝对被禁止的举动,现在好,现在没人管,他想怎么挑就怎么挑。

枝子的出走,对外是绝对保密的,就是对内,彼此也不轻易谈起,以至金静梓体会出了,当年母亲的离去大概也是这样,走便走了,吉网家连谈也不谈,悄没声儿的,人就没了。

这样的气氛竟然拖了半个月,金静梓佩服这个家族的耐性,终于,她忍不住了,不顾父亲难看的脸色,对信彦说,枝子还没有消息吗?

信彦说没有。金静梓说,你得找,不能在家死等。

信彦说,东京的庙数百,谁知道她在哪儿住着,出了东京也不—定。

金静梓说,这类事情昭子姨妈或许清楚,不如上她那儿打听打听。

信彦还没有说话,父亲不高兴了,让金静梓不要找昭子,说昭子知道了这事,就等于是全东京的新闻媒体都知道了这件事,吉冈家的脸面就丢尽了!

金静梓说,不能怕人知道就不去找。

继母说,枝了嘛,不过是累了,出去躲躲清闲,给自己放几天假。全家大可必为这事慌乱,我了解枝子,割断夫妻爱,舍掉母子情,绝非是她这样的女子能做出的,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过几天枝子就会回来的。

金静梓说,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啊!

当天下午,金静梓还是来到了姨妈的杂货铺,让姨妈帮着想主意。

姨妈说,这个家族,凡是有正常思维的人都待不下去,枝子能在吉冈家生活了十几年也算是个奇迹了。

金静梓说大部分原因还是信彦不体贴妻子。姨妈说她了解信彦,信彦虽说是喜梅子那个冷漠的女人生的,可是禀性跟他妈不一样,在男人中还是很优秀的。姨妈说,你不知道日本男人,工作的时候拼了命地干,加班加点,下了班却不回家,纠到一块儿沿着街一家酒铺一家酒铺挨着喝,喝到半夜醉醺醺回来,先打老婆,后让老婆下面条……信彦不是那样的人,枝子应该知足。

金静梓问有没有可能打听到枝子在哪个庙里住着。姨妈说这很难,但是能收留信徒住宿的庙宇,东京算起来也没几个,也不难。金静梓问,到底是难还是不难呢?

姨妈说,到大泽和尚那里问问吧,他总比咱们清楚。

大泽和尚住在普渡寺,离杂货铺远。

寺庙跟中国格局不一样,进庙门就是大殿,殿门不开,锁着。庭院有树,修剪得照旧造型怪异。地面铺着碎石子,走上去嚓嚓地响。大殿山墙处有一黑一红两辆摩托,姨妈说,黑的是和尚出去做法事用的,红的是和尚夫人出门采购用的,当然有时两辆也一块儿出去,一黑一红在野地里追逐一和尚夫妇是新婚。

正说着,大泽和尚迎出来了,穿了件蓝灰的僧衣,梳着分头,登了双靱鞋,除了脑袋,其余跟中国和尚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从和尚领后头露出的高档羊毛衫显得不那么和谐。

被让进客厅,和尚夫人迎接了。夫人很年轻,二十四五,穿戴时電,端来了点心和茶。客厅与厨房通着,金静梓通过简单的隔断可以看见厨房里成箱的麟麟啤酒,嵌入墙壁的大冰箱和电磁灶、微波炉。

大概是金静梓审视的目光过于明显,和尚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不像个出家人是吧?

金静梓说是的。金静梓说……日本的和尚跟中国和尚在生活态度上大不一样,跟日本和尚的生活相比,中国和尚断五荤三恹的活法到底有点儿亏。都是佛门弟子,想必也能殊途同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