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金静梓开始注意每天送来的报纸,那上面有求人的广告,她想她应该出去工作,换一种环境。在中国,她是个职业妇女,有着精湛的产科技术,每天是忙碌的,每天是充实的,可是在这儿,她算什么呢?初时,求人的广告还有不少,可是后来,这类广告渐渐不见了踪影。她问过阿美,阿美说不知道。她在门口堵住了送报的小伙子,询问广告的事,小伙子说是吉冈家的夫人吩咐过了,吉冈家不接受任何厂告,每次给吉冈家送报之前,都要把夹在里边的广告剔除干净。

看来继母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行踪,这个不动声色的女人,在暗中和她较量。

有一天,继母问金静梓,要不要给苏彬写封信,把苏彬也接到日本来。金静梓说,我们已经离婚了啊。

继母说,离了婚还可以再复婚呀。我看得出,你对他也不是太反感,你不是经常给他写信吗?

金静梓说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间题。继母说,要是中国的苏彬不合适,也可以让父亲在日本的实业家里寻找,这都是日本的精英,其中不乏出众的人物。金静梓不客气地说,她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來料理,别人不要干预。继母说那当然。

金静梓推说头痛,结束了婚姻的话题,早早上楼了,在楼梯上,她听见继母对枝子说,这个静子啊,性格太内向,像她的母亲。

在有限的广告中,她发现了一则征求护士的信息。说的是济民会下头的一个大冈诊所,征求护理人员,年龄要求在三十五岁以下,月给十九万元。金静梓的目光停留在三十五岁上,她想,凭借自己在中国三十年的护理资格,对方说不定在年龄上会给以通融。

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为保险起见,她让刘丽陪着,乘山手线在品川站下了车,没走几分钟就寻到了胡同里那个小小的医院。蒙着白纱的玻璃门紧闭着,门口摆着两盆花,不像医院,倒像住家。

金静梓说,怎么这么安静?

刘丽说,不是济民会的医院吗,性质就跟咱们的街道医疗站似的,到这儿来看病的都是附近的居民,这个地方,大病看不了,小病看不好。

听刘丽一说,金静梓心里有了底,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在国家正规医院干了几十年的,应对这小小的医疗站,她的技术绰绰有余。

推开纱门进去,里面是个整齐的厅,一个穿连衣裙的老太太正坐在椅子上缠毛线,见进来人,老太太赶紧站起来,朝她们笑笑说,您来了!

金静梓问这里是不是济民会的大冈诊所,老太太说是,说诊所开业时间不长,目前还只有内科。金静梓问老太太是不是医生,老太太说她不是,她是医生的母亲,她的儿子大冈正人才是诊所的法人。金静梓掏出广告,说明了来意,老太太说所长在楼上,她马上去叫,说着,将她们让到诊察室里。

诊察室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办公桌,一把小转椅,几张处方笺,屏风后头有检查床,门旁边有一盆来苏儿液体。闻到熟悉的味道,金静梓有些激动,她仿佛回到了熟悉的产房,浑身每个汗毛孔都伸展开来。在围内,一周一次,她们用这种药水消毒病房,小护士常因浓度掌握不准,将手烧得脱皮……金静梓将一个手指伸进盆内,盆里冰凉的絮状物体被她搅动起来,成了均匀的乳白。

太冈医生进来了,金静梓将自己的履历书递过去,说明了来意。医生用手指梳理着稀疏的头发,半天没有吭声。金静梓又在自己的能力方面做了补充,并且说在待遇方面不计较。

医生说,吉冈小姐,我现在考虑的不是您的工作能力,而是语言能力,作为医务工作者,语言要求绝对的标准与准确,任何含糊其辞都会造成严重的失误。金静梓说,她在国内学过口语,到日本以后,每天都在做这方面的练习,一般的日常用语问题已经不大。

大冈医生没有说话,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杂忐,指着几个药名问她是不是都认识。

金静梓拼读着那个陌生的单词,在记忆里捜索着拉丁文、英文,找不出任何印象,只好坦率地说不知道。

大冈医生说,是皮肤外用镇痛膏。

金静梓说,在中国叫伤湿止痛膏,用途很宽泛的外用药。

大冈指着另一个单词说,这个呢?

金静梓也不认识,她看了一眼刘丽,刘丽也在翻白眼。

大闪说,这是来苏儿,一种消毒剂。

金静梓觉得冤枉,来苏儿,在国内天天用的东西啊!

大冈又问一个词,金静梓还是不知道,连想的余地也没有。她摇摇头,大冈说,这是抗癌剂,日本在一九八〇年发现的,现在早已广泛使用于临床。

金静梓实在找不出适当的话来答对,对国外医疗界的情况,她的知识实在是有限。但是她还是不甘心,她恳求说不能当正式的护士,她在这里见习也好,并且不要一分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