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5页)

雾大,是极好的掩护,齐腰的麦子藏不件人,有了雾就大不一样了。霍文玉说借着雾气可以沿着公路走,这样他的脚会轻松一些,赶早饭前说不定就能到尚村。李金荣说还是定河堤,沿河安全,西边二里是王庄,要是没情况,他们可以在王庄美美睡个大半天,赶天黑从王庄出发,上半夜到尚村没问题。张英问李金荣在王庄是不是有熟人,李金荣斜着眼睛瞄着张英说当然有,张英看着李金荣那眼神越来越不正经,就不再理他,李金荣得寸进尺,说王庄的熟人长得跟张英一样,柳叶眉,杏核眼……

张英呸地啐了一口。

听了李金荣的建议大家就沿着河堤走,右手是大田,左手是河道,真有情况,可藏可退,百无一失。四周死一样的静,三步以外仆么也看不清楚,空气中有水滴漂浮,黏湿而闷热,张英用手拨拉着那些乳白色的黏稠,背着行李卷走在前面,中间是一瘸一拐的霍文玉,李金荣掂着枪和他们拉开了段距离。

霍文玉说,雾真大。

张英说,真大。

李金荣产厉地呵斥他们,不要出声。他的呵斥比张英和霍文玉的声音还大,张英没有跟他继续争辩,张英当时很困,脑子有点犯迷糊。

就是到了后来,到了几十年后,张英也还是想不明白那天发生的情景,她一直怀疑走在前面的自己是否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如果说她不清醒,那么霍文玉呢,李金荣呢,张英很后悔没问问他们那时在干什么。没有机会了……

与日本人的相遇是出乎意料的,在河堤上,张英和对面而来的鬼子几乎撞了个正着,双方都吓了一跳,鬼子张大了眼睛,没反应过来。张英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退后半步,后边的霍文玉毫无准备地扑到她的身上。张英看到眼前的鬼子是两个,一个是细高挑,戴眼镜,一个是五短身材,黝黑皮肤,两人的身后还有人影在晃动。

遭遇了鬼子的部队!

还没容张英细想,戴眼镜的鬼子已经端起剌刀,“呀”的一声捅了狀张英感觉到一道寒光,凉风直扑脸面,眼前的雾忽地变得迷乱,她本能地一闪,刀尖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另一个矮个儿的刺刀不失时机地从她的侧面扎过来,这是她没有防范的,在就要剌进她身体的刹那,李金荣的枪响了,矮个儿鬼子应声倒下。戴眼镜鬼子一愣、这时张英听到李金荣的命令:下堤,钻麦地!

张英弯腰就势一滾,从堤上滑下来,没容她站起,那个戴眼镜的鬼子也跟着扑下来,从后头一把抓住张英,两个人在麦田里廝打翻滚起来。

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鬼子……

都是从雾里出来的。

这场讨厌的雾掩藏了张英们,也掩藏了日本人,因为雾的缘故使双方近距离相遇,产生了一场恶战。

雾到下午才散。

张英和霍文玉被日本人关进王庄的一个土窖里,背靠背地绑着,动弹不得。土窖潮湿肮脏,有股子呛鼻的粪尿味和烂白菜味,让人一阵阵头晕。张英的手割了很深很深一条口子,露着白骨,是用手攥住了敌人刺刀的缘故,要不那把刀就会剌穿她的胸蹚。当然她也没让那个戴眼镜的鬼子占了便宜,她把他的胳膊狠狠地咬

下一块肉来……李金荣的腿和肚子都挨了枪,否则他绝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敌人在捆李金荣的时候他用鬼子话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两个鬼子先是发愣,接着像架大爷一样把他架走了,只把张英和霍文玉弄到土窖来。张英不知道敌人会把他们怎么样,也不知道李金荣在哪儿,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他们是抗日的干部,他们的身份已经完全暴露给了日本人,她身上那根皮带,表明了她不是一般的妇女。

霍文玉用头抵着墙在轻轻地哭泣。张英问霍文玉哭什么,霍文玉说他的脚疼。张英看到霍文玉的脚全肿了,连着小腿肚子肿得透亮,不像腿,像冻坏广的大萝下。张英说,你不是脚疼,你是害怕了。

霍文玉没有吭声。

张英说,其实我也怕,待会儿会更疼……

霍文玉说要是敌人动他这条伤腿,他怕吃不住劲儿。

张英说,吃不住劲儿能怎么样呢。

霍文玉说,是啊,也没什么好说的,咱们知道什么呢,咱们什么也不知道,到现在还没到达目的地和组织接上头呢,就是如实说了,日本人也不信。

过了许久,霍文玉又说,我今年二十一。

张英说,我十七。

霍文玉说,我妈就我一个儿子,我就担心我妈。

张英说,我屋里谁也没了,一只黄狗,朝鬼子叫唤,也给打死了。

霍文玉说,死一定很疼。

霍文玉说,要像文天祥那样死也值,在十字路口当众砍头,千百年后人们还记得,还是个话题,说不定老百姓还会给咱们立个碑……就怕咱们死了没人知道,悄没声的,三个大活人从根据地出来就没了结果,别人以为咱们当了逃兵,其实咱们是死了,当了没人知道的文天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