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气发,天不应,曰雾。霁谓之晦。

——《尔雅》

涌起了雾。

“阴阳之气乱而为雾”、“冬行夏令则氛雾冥冥”,中国古代对雾历来没有太好的评价,现在那些飘荡的、泛白而轻柔的东西在四周游动,这边一团,那边一团,互相积聚汇合,拢成一片,越越大,越来越浓,终于将前面的道路严严地塞实,直直地向人逼压过来。刚才还清晰铺展的田野,黑瓦白墙的农舍,这时全隐在黏稠的迷蒙之中,朴朔迷离,让人漂浮而慌乱。

一股腥气从车窗涌进,是雾的味道,很不愉快,很不舒服的气息。日本今年罕见的暖冬,使得本土的节气有点儿乱,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有人说今、明年东京要有大地震,强度将远远大于一九九五年的阪祌地震,不少单位已经做了防震演习,让各家贮存食品和水……东京人不怕地震,车站小摊上,吞食素面条的上班族照样稀里呼噜,狼呑虎咽;地铁通道来来往往的脚步照样敏捷快速,毫不迟疑;弹子房跳跃的小钢珠照样腾挪翻滚,涌出如水;暴走族的摩托照样横冲直撩,振聋发聩。的确’东京的人对大地隔三差五的晃动早以习已为常,就是把油瓶子晃倒,锅里的炸大虾照样煎得吱吱作响。

这就是司空见惯。要是搁中围恐怕不行,脚底下稍微有点儿感觉,防震棚就小蘑菇似的在外头支起来了……

陆小雨放慢车速,打开雾灯,摇上了玻璃。

对而有大货车开过来,同样小心而谨慎。错车的时候那个司机探出头来冲小雨大声嚷,说前面三百米有故障车,没有打任何标志,让她千万別撞上了。她说谢谢。切机很夸张地冲她笑笑,她也向司机很夸张地摆摆手。

尸是更小心地开车,于是汽车摇摇晃晃地更走不出速度。

后座上的山田修子发出了声响,修子在说雾,说这讨厌的雾。日本人管“雾”叫“きり”,写出来都是汉字“雾”,念出来就是两码事了。这就像中国、日本两国人,看着都是黑发黄皮,都是五短身材,但一张嘴,一举手投足,就给人体味到那是俩概念,俩做派,截然不同。要不怎么一个叫中国,一个叫日本。

修子嗔着小雨到机场没有走高速,却绕道走这条乡下的小路,耽误了事儿。小雨跟她说不是绕道是抄近道,走高速早晨十回有九回要堵车,真堵了,在上头干着急,想下都下不来。

修子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动用健二的飞机。

小雨说这样的天气,甭说飞机,连鸟也飞不起来,飞不起来的飞机就是一堆铁,没用。修子不再说话,她对小雨这样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有些不习惯,但是小雨不想改变自己,她在拿钱干活上一向顺从惯了,惟独这件事,她不想从一开始就在她与修子之间确定下一种雇与被雇的雇佣关系,尽管她每天可以从修子那儿拿到三万日元的酬金,这对小雨来说可是一笔可观的数字,这样的价码在全日本来说也难找到第二份,比她在歌舞伎町的小酒馆干一个晚上要挣得多。说到飞机,小雨知道修子的丈夫山田健二拥有一架漆成粉红色的直升机,这位大企业的代表常常是亲自驾机在东京、在日本的上空飞来飞去,这在交通拥挤的大都市,自有它的便捷,有它的不可替代,当然这也惯就了能在天上飞不能在地上走的急脾气。去年冬天,修子的丈夫就是用这架飞机把修子和她!东北部的甲田山豚接出来的。记得那天傍晚,飞机降落到东京文京区的楼顶上,那种居高临下俯视东京的感觉,让人有种超越人寰的恍惚,有种极不踏实的、气球一样的膨服,小雨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在某种意义七可以说山田修子是小雨的朋友,修子不属于那种闲置的、无所事事的阔夫人类型,她是一个有头脑,有热情,充满活力,热衷政治活动的妇女。自民党?社会党?保守党?抑或是共产党?小雨不知道她的政治派别,她从没说起过。小雨不关心政治,但小雨知道修子是她所在选区推举的国会众议院议员,虽说网会的议员有五百多人,作为五百分之一实在不太稀罕,但国会中毕竟妇女有限,在国会大厅那一片灰喑的男众当中,修子醒目的装扮是其中亮丽的一抹霞光。竞选议员,需要实力,修子从政的举动与她那位颇有背景的丈夫有何瓜葛,不敢妄加揣度,从另一方面看,一个妇女,敢在日本这个男性化十足的社会公开声称自己的观点,敢与那些舍我其谁、自以为是的骄横男人平起平坐,只这一点便让小雨很敬重了。

小雨是去年冬天在甲田山的小旅馆遇到修子的。那天下了大雪,汽车停运,小雨陪一个“朋友”去度假,那是一个很谨慎的男人,他要求小雨和他相差一大离开,以遮人耳目。客人走了,小雨却进退两难地被困在小店里,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片只是唉声叹气。山田修子也住在旅馆里,独进独出地很神秘,常有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太让孙女扶着,冒着雪来找修子,在她的房间里嘀嘀咕咕没完没了地说话。小雨觉着那个老太太像电影《望乡裡的阿崎婆,旅店老板烺说那的确就是阿崎婆,一个由南亚活着回来的另一个阿崎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