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一切归结于那场雾,那场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雾。

张英是在黎明的时刻醒来的。她嗅到了一股腥腥的湿润气息,是平原上的雾特有的气息。张英感到脸上有水,身上潮乎乎的,她活动了一下腰身,抬眼望,周围一片茫茫的白,一切都像浸泡在水里,

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记不清,只记得为了摆脱日本军的巡逻队,他们一路急奔,蹚过刷马河,来到了这片麦地。依着李金荣的意思还得注前走,至少要穿过北面那条公路才可以休息。但是霍文玉走不动了,他说再不歇他的脚就要让他疼死了。张英也说歇歇,都到下半夜了,料不会有什么事。李金荣看了宥左前方黑沉沉的公路,听了听身后的水流声,要说什么,就在李金荣犹豫的一刹那,张英和霍文玉两个人躺在地上就呼呼地睡着了。

现在,醒来的张英坐在田埂上,面对着浓雾一脸茫然。她紧了紧腰间的皮带,皮带的环扣发出丁当的声音。

皮带是她离开县大队到根据地参加培训时郭队长送的。郭队长是县大队二分队的队长,是张英的救命恩人。郭队长把皮带给张英的时候告诉她,这是缴获的鬼子物件,是一条地道的军用皮带,系上它才像个八路女干部。张英接过那条皮带,心里突然冒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脸有点红……古铜色的带子,沉甸甸的,柔软而坚郁,闪亮的铜别扣,威风又气派,张英在郭队长的目光下把皮带扎上了,张英立刻就变得很老练,很有水平。

来到根据地,张英发现培训班的同学并不是谁都有皮带,穿花袄、穿土布对襟褂和緬裆裤的也大有人在,所以系皮带的张英在学员中就显得很精神,很出色。张英想将来抗战胜利了,她也要系着它,不解下来,就像培训队给他们上课的女老师上衣口袋里老别着一杆钢笔一样,很学问,很进步。张英知道自己永远也可能在身上别钢笔,至今为止,她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根据地十五天的培训中竟太短,十五天以后她和其他学员将被分配到敌人后方去,分散到各个村落,配合部队做群众工作,粉碎敌人的“五一”大扫荡。具实她对革命的许多事情,包括自己的名字“张英”还很陌生,也只是在根据地,她才知道有延安,知道除了县大队以外还有八路军和新四军。

张英原来叫张鱼儿,生她那天爹在滹沱河里逮了一盆小麦穗鱼,娘在灶台上烙了一摞玉米面薄饼子,全家人兴致勃勃地等着吃饼子裹小龟儿。小鱼儿刚熟,她就落生了,让娘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爹指着她说这就是一条滹沱河里捞来的小鱼儿,于是她就叫了鱼儿。后来爹死了,娘也死了,两个兄弟也死了,是被日本人活埋的。那天县大队正好从村里过,见她还有一口气,郭队长就把她从死人坑里挖出来,从此她就跟上了县大队的二分队,铁了心要打日本为爹娘报仇。不久县大队把她送到了八路军涉县根据地,接受培训,培训班女老师在登记的时候,将张鱼改作了张英,老师说“张英”是一个很有生气,很有时代感的名字,一听就是二个精明干练的女革命干部。

老师叫李英。

从此,没了张鱼儿,有了一个张英。

大雾中的张英顺着麦垄爬了几步,看见了霍文玉和李金荣。霍文玉的脚昨大晚上让河边的苇子茬扎烂了,此刻正抱着伤脚龇牙咧嘴。李金荣从霍文玉的裤脚下撕下一块,让霍文玉包了,霍文玉包了半天包不上,李金荣看不过眼,拽过霍文玉的脚三下五除奇,比姑娘的脚还秀气,心想,到底是读书的,连脚也长得很文明。李金荣告诉他们,黎明时候顺着公路过去了一队日本兵,大约是一个小队,霍文玉问有危险没有,李金荣说没事,常规的巡逻罢了。

李金荥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人活络也英俊,在县大队当侦察员,听得懂日本话,也有些保长朋友,跟谁,不论男女,都喜欢钩肩搭背,喜欢攀亲带故,认下的干姐干妈十妹子,不下几十。张英不待见李金荣,尤其不待见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太水,总是滴溜溜乱转,转到女人身上带钩。女人们喜欢他,爱跟他打情骂俏,爱没大没小地开些很过头的玩笑。抗战前李金茉是窦庄的货郎,走街印巷,对平原几十里内的村村落落、家家户户熟得不能再热了,参加革命后,各村都有他坚固的“根据地”,有一回鬼子包围了刘各庄,将李金荣围在其中,李金荣是从老赵家新媳妇被窝里跑出去的,新郎官还帮着他跳窗户……

霍文玉是保定师范的学生,小白脸,一介文弱书牛,文弱并不等于没有激情,他抗日的热情毫不比苦大仇深的张英差,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是他常说的话。这些话张英不会说,李金荣也不会说,这都是文化人的语言,可霍文玉能说,并且拍着胸脯说得慷慨激昂。霍文玉也在根据地参加了培训,跟张英一起分回县大队,李金荣奉郭队长命令来接应他们,他们在临州东边的娘娘顶会合,所要到的目的地是离此三十里外的尚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