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第5/9页)

戊子·水起

我生长的城市,的确有大水所现,是长江。不过我们家住在市中心,看不到。后来读大学时候,分部在江北。每个星期乘巴士往返,总要经过长江大桥。这桥下,自然就是滚滚的江水,姜黄色的。有些船只游弋来往。初见心里很有些澎湃,为了每个星期都能将这江水看一看,不辞长做江北人。见多了,也有些倦。有雾的时候,水天便都是朦胧胧的一片,连桥头堡上的工农兵雕塑,都只剩下一个轮廓,这时候情绪也变得空落落了。

其实,南京还有另一条河。因为在城里,和南京人日见夜见,水静风停。因为历史,又因有一些浮靡的风雅,这河其实与人们更亲近些,关乎它的日常与闺秀气。昔日有人论苏学士和柳永的词,说是关东大汉和十七八女郎之别。长江若与这条河一比,也同样适用。后者让人爱,却是起不了敬畏心的。有朱姓和俞姓的老派文人,做过同题作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外人读了都是极向往。灯影和歌娘,好像都是大半个世纪前的风致,如今在这河上又复兴了。上一次回家,路过这条河,看见又多了许多的花船。穿红着绿的本地人,载着金发碧眼的国际友人,神色都是怡然的。水是清澈得多了。九十年代初,河道污染得成了这城市的公愤。如今干净了,回来了。回不来的,是有关这河的记忆。小时候,元宵节的灯会,河岸上奇芳阁的清真点心。奇芳阁还在,却如同别家的老字号,经营得举步维艰。将楼下,也已经租给麦当劳了。

来到香港,还有水,这回却咸下去,是海水。本地的朋友要带我去看的,先就是维港。其实不像海,窄窄的一湾,水声却不小。当日有阔大的邮轮施施然地开过来,不记得是不是双子星号,在这水里是大而无当。那时候,IFC还没建起来,从尖沙咀望过去,中环的景物则有些似是而非,一错眼,倒觉得是站在外滩上看浦东。可隔着的,究竟是海。

海和海,自然是不一样的。旧年的国际作家工作坊,主题是海洋文学,来了七八位访问作家。其中两个中文作家。一位是内地的邓刚,一位是台湾的廖鸿基,都是写海写得极好的前辈。邓刚是山东大汉,魁梧的身形,声音也雄壮。写的海也汹涌得很,是人要搏斗的对象,关乎生存的所在。人叫“海碰子”。在这铿锵碰撞中,人也愈发坚强起来。廖鸿基也写海,海也是辽阔的,却是浪漫的背景。廖老师斯斯文文,是自称“海神信使”的讨海人,半生致力于鲸豚的生态调查与保护工作。他给我们看了许多照片,都是他拍的海。墨蓝深幽,是奇幻的色彩。又播了一张CD,有苍凉遥远的动物叫声。廖老师温柔一笑,说,是鲸鱼的情歌。

在这城市生活了很多年,对这里的海,终于也有了感情。这感情,是渗透积聚起的,如同涨潮时的海水,慢慢蔓延到岸上,一点一点地,当你突然发现漫上了你的脚背,已过去许多时日,是无知觉后的猛醒。除去初到香港时的浮光掠影,这积聚大约由西环开始,与寂寞与思乡相关。有一段时间,住在山道上,夜里无法安睡。索性就起身出门,沿着水街往下走,一直走到山下有灯光的地方,是西区运动场。在那里认识了一群朋友,其中一个,还带了他的狗,是一条鲍马龙史蒂夫。这些朋友凌晨收工,就到这里打打篮球,热闹地聊聊天。性情都是欢乐的调子。他们和我交谈,用或好或坏的普通话,间或教我几句广东话。有人突然揭露其中某句俗语是粗口,要教坏后生仔。被谴责的人便激烈地笑,掩饰自己的不过意。那狗也是欢快的,自己一个,兀自围绕球场奔跑,转圈,追逐滚动的球,是自得其乐。后来,我写成了一篇小说,纪念这短暂的交情。被圈住的运动场外,便是海。这海在夜色中泛起凛凛的光,被铁丝网分割成了光斑。远处望过去,有一些浮航与机船的影。附近是一个码头,也是这些朋友做工的地方。后来我白天去看过,整齐地排列着橘色和蓝色的集装箱。近旁堆栈了轮胎与汽油桶。颜色暗淡的小轮上,伸出左右摆动的铁吊。“哐”的一声,是货物沉重的下落。临岸的海,颜色也是暗淡的,有浅浅的机油的缤纷痕迹,闪烁不定。悠远的汽笛响起,这海水便波动一下,呼应了航船的离去与归来。这是劳动的海。

乘坐天星小轮,往返维港两岸,渐成熟悉的经历。在香港开埠的时候,这港曾经是广阔的,填海取地改变了天然的海岸线,造就了港内的风浪。七十年代的时候,筲箕湾的码头,还会有人在岸边游泳。如今的水质与激流,已令人却步。维港的美色,已无关海港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