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

威廉是老朋友了。

但到了温哥华机场的时候,看到一个大胡子的男人,远远地对我招手,还是有些发怔。我推着行李车,从他身边走过去。

嗨,毛阿伦。

没错了,是威廉。这个世界上,只他一个,将我的中国姓氏和英文名字合在一起叫。

我停下,转过身,迎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威廉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定了定神,看了我,说,啊哈,兄弟,你长大啦。

或许是吧,这几年,多少经历一些事情。有好有坏,都是要帮人成长的。

威廉其实并没有怎么变,还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大胡子让他看上去更man(男人)了一些,但是一开口,就又露了馅儿。

“嗨,我现在是不是比较像马克思?”

我在心里想,其实是像本·拉登多一些。这时候,威廉的福特车突然间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威廉回过头,抱歉地笑一下,说,二手的老爷车,总有些脾气。不到一百迈,就想着罢工。

我也笑了,富二代像你这样艰苦朴素的可不多了。

威廉又回头,说,什么代?

我说,富二代,就是广东话里的“二世祖”。

威廉轻轻“哦”了一声。

我想起了什么,终于问,你爷爷还好么,我记得他喜欢吃云片糕。给他带了一些。

这时候车拐了一个弯,上了安大略街,一切开始变得熟悉。伊丽莎白公园的树,还是浓密高大得很。树荫里有许多松鼠的眼睛。

他不在了。爷爷两年前去世了。

这回轮到我沉默下去。多少有些无言以对。爷爷曾是威廉最喜欢的话题,我记得因为爷爷的缘故,他永远用一口乡音,把吃饭说成“呷饭”。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温哥华夜得很晚,天色还是明朗的。路上的人很少。马路的一侧,有几个滑板少年,急速地经过我们,吹了一声口哨。

酒店在伯纳比西北。房间窗户看出去,高斯山的轮廓很清楚。威廉把行李靠窗放下,说,这地方不错。嗯,你确定不住我那里?

我笑一笑,说,温哥华太大,我不想时间都花在路上。

临走的时候,威廉丢给我一只手机,说,我的电话是快拨键,随叫随到。

晚上,J哥夫妇来看我。带来很多的糕点,还有他们新生的婴孩。这是他们第三个孩子了。J哥说,每生一个孩子,就在想我得多拍多少张照片来买奶粉。

我说,这倒是不错的动力。

动力就谈不上,大概也是时间太多了。这城市太舒服,会消磨人的意志。养老不错,不太适合年轻人。记得Edward么,已经去了多伦多。

Linda就指指J花白的头说,就是,才四十多的人,提前进入退休状态了。

J哥来加拿大前,是有名的新闻摄影师。一些大儒晚年的照片,都出自他的手。我看到过的是钱钟书、杨宪益。他太太便说,他是年轻时沾了太多的“暮气”,未老先衰。

阿伦,这两年在香港忙吗?他们问。

我说,呵呵,这城市倒是很催人奋发。

J哥吐了一个烟圈,说,年轻人,还是忙些好。

酒店距离养老院很近,乘skytrain(架空列车)大概只是一站路。这是我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第二天下午,我走进这座维多利亚式的建筑。虽然老旧,却没有颓唐相。依墙种着挺拔的橡树,也是有年岁的了。

草坪上有些老人在晒太阳。温哥华的阳光,七月份还是温润的。临海,并不潮湿。空气清澈,远景近物都很清晰。

树荫底下,有个老先生对我招招手。我举起那张“归去来兮图”的照片。他笑一笑。

我走过去。眼前的老人,不太能够看得出年纪。身体似乎已经风干了,裹在厚厚的毛线外套里,更显得单薄。眼睛却明亮,没有通常上岁数的人的浑浊阴翳。他握了握我的手,力气也很大。

老远就认出你来了。你和你爷爷的眉眼很像。他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皱一下眉头,说,可是你怎么这么黑。

这是加州的烈日暴晒的结果。

你是毛克俞的孙子。他又笑一笑,把身体调整成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这个姓陆的老人,与我素未谋面。但是,当我收到他的信,还是很快地决定来看一看他。那封信里,有我爷爷多年前一张画作的照片。还有几个青年人的合影,祖父蹙着眉头,面目严肃。我不得不承认,除了忧心忡忡的神情外,我几乎是他的翻版。

这几年来,家族里的老人次第凋零。祖父最小的七妹也已经年近九十。姑祖母总在敦促我为家里写一些东西。然而,各种各样的信札与照片,让我更为理不出头绪。尤其是,祖父的求学时代是家里人记忆的盲点。他的缄默与略微清冷的性情,或许使得很多的分享没有了出口。留下的,只有一些和同窗的书信,也似乎是就事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