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第3/9页)

我想我是喜欢它的。大约因为它的新与阔大。这些年在香港,看了太多逼仄而狭长的天空。这城市的阔大是与南京像的,然而,却没有南京的古旧与曲折。历史于南京像是一道符咒。成败一萧何。走在中山大道上,体会了民国子午线的悠长与幽深。法桐叶子将阳光筛在你身上,却也有一丝凉意。这凉意也是许多年积淀来的。深圳不同,轻装上阵。每次上班的时候,车经过笔直的深南大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头上的天,却还是辽阔的。没有高大的树,有一种稚嫩,却也是初生牛犊式的。内里却是胆略,无顾忌。所谓“深圳速度”,或许也有代价,便是略微的鲁莽,不太计较错对。

这城市始终是年轻。地王,深交所,华强北商圈,都是年轻的身影。我从没感觉到自己的年轻在一个城市会如此的恰如其分。

我开始了我半年的职业生涯。在最商业的地方做最文化的事情。做故宫藏品系列丛书,与字画、印鉴与碑拓、明清家私打交道。工作的过程,倒是心里很沉静。同事们,则都是艺术的人。因为做的是出版行,没有很多浮华气。出版总监是昔日一个著名文学杂志的编辑。说起她当年对阿城的欣赏,真诚仍溢于言表。说到阿城文字的好,至今还记得她援引的《峡谷》中的例子,说那马是“直”着腿走来。当时编辑部的人,都说这“直”用得颇为蹊跷,不是正常马的所为。唯独她力排众议,留下了这点文成金的一字。我短暂的出版生涯,因为这总监的提护,增长了许多的见识。现在想来,是心存感念的。郝明义的理念与吕敬人的设计,也都是那个时候深入其心。多年后,当我自己出版书籍的时候,与编辑间沟通的无阻,也正是靠了那个时候的积累。

四月二日那天,天气晴好。大巴上人头涌动。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尖利地响起。然后是她对同伴说,张国荣死了。似乎有很多双眼睛向一处聚焦过来。这时候,WHO(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发动了SARS全球警报。所以这些眼睛的下方,都有一副口罩。掩藏着讶异的神情。女人的伙伴愣了一下,她的口罩上印着一张微笑的丰润的唇。这便是无所不在的商业创意,让SARS的阴影薄弱了一些。然而,这时候却变得不合时宜。她声音虚弱地说,开什么玩笑,愚人节是昨天。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同时有些谴责地看着制造谣言的女人。女人将报纸递给了同伴,说,是,真的。我在这同伴身后看得很清楚,报纸标题浓重: “歌星张国荣于香港文华东方酒店跳楼自杀身亡”。很快,电台印证了这个消息。有人间歇开始抽泣。

“哥哥”对于很多人来说,大约是时代的专属名词。他的歌,电影,演唱会,他的隐退,他的情事都潜移默化于许多人的生长。当他终于老去,便以最彻底的方式演绎了浮生若梦。只是,在这身影坍塌之后,所有人等不到了风再起时。

张国荣的故去,与年底另一个巨星的陨落遥相呼应。她是梅艳芳。许多人都记得他们共同写下香港电影的一则传奇《胭脂扣》。曾经风华绝代的十二少,耄耋老境下,与天人两隔的如花重逢。是悲哀却非悲情。几乎在这惨淡的年里成为谶语。

乙酉·驿旅

这一年年头。在朋友的怂恿下测过一个卦,然后算出的结果,我是“鲲”命。“鲲化为鹏”是要远走的。命里主水,又驿马星动,所以,年内会要去有水的地方。

回想起在温哥华的那一段。七月的阳光并不炽烈。因为J哥夫妇的缘故,没有很多旅人的感觉。大约因为他们人太好,对我有如兄嫂。而又都是顾家的中国人,所以与他们相处的时光,竟无时没有家庭的感觉。叮咛是足够的,于生活的细节,又是贴心到了令我对一向的疏忽感到惭愧的程度。

他们都是北京人,来加拿大前,J哥是一个官办报纸的摄影记者。未到四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半白。但眼睛里却有很多的童真。他给我看他以往拍的照片。拍摄的对象,多是名动一时的,却又都是心地单纯的人。所以,在他的镜头里,可以看到的是杨宪益的羞涩,钱钟书的爽朗、James A Mirrlees [1] 如同孩童一样的笑容。在异国定居后,他是个自由职业的摄影师。这是工作,也是兴趣。拍得更多是平凡人。家庭的细节、婚礼的瞬间、社团巡回游行的旗帜。更多是孩子。各种各样的脸,精灵的、欢乐的、哀伤的,都是真实的。也有一张黑白的照片,放在他的个人网站的显著的位置。是个神情宁静的青年女子,有着饱满的额头和丰盛的卷发。那是他的太太,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