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第2/9页)

如此看来,我在这所学校里的五年,便真正是弹指一挥。细数下来,回忆还是不少。大多都是细节,比方校门近旁有一棵树,孤零零地立着,叶子四季都是少的。这是一棵朴树,我记得它,是因为他和我喜欢的歌手,是同一个名字。而挨着研究生堂有一棵繁茂的细叶榕,三人合抱的粗大,后来却被砍掉了。因为它发达的根系,撼动了地基。砍掉以后,如同一张天然的圆桌。又比如,仪礼堂附近,有一丛竹子,上面出没着一条蛇,传说是某个香港名人的魂魄。很多古老的学校都有传说,最盛的是一些鬼故事。港大的此类故事,格调多是凄美优雅的,又有些烟火气,所以并不怕人。其实都是些不相干的事情,偏偏印象很深刻。这些印象,便夹在了教授们的真知灼见与日常的连篇累牍中,被留存了下来。

港大建在山上,这山是太平山。小时候看过一出剧,里面主题歌中有一句“太平山下不太平,乱世风云乱世情”,是因为有港战的背景。我在这山下的岁月,还算是很太平的。香港人有“行山”的传统,太平山上有一条晨运径。曾经晨昏颠倒的时候,也仍然看得见黄昏里头,有些人在山路上或走或跑,跑的多是些外国人,都大汗淋漓的,若是个白种人,肤色便变成浅红色。还有一些菲佣,在山道上遛狗。那狗的毛色便在夕阳里闪成了火红。在山顶上,看到过一头藏獒。并不见凶狠,眼神游离,没什么主张的样子。山顶是好地方,可以眺望到全香港的景致,看得到长江实业、中银大厦、和IFC(国际金融中心),所谓“中环价值”,尽收眼底。没有雾的时候,也可以遥遥地望见青马大桥。山顶上看港大,在盘桓的山道交错间,就好像是岛。

香港是一个岛,这岛上还有喧嚣与速度。港大是这岛上的另一个岛,是真正无车马喧的清静地。这里面的人,便也有了岛民的心态。心无旁骛,适合读书做学问。在经历了一年的热闹之后,也是在这岛上,我无知觉间开始了写作。写过一个年轻大学教授的浮生六记,叫《无岸之河》。后来又写了一篇《物质生活》,大约是那时候的生活写照。写作之外,做得更多的事,似乎是看电影。看电影是写作和作论文间的句读。频繁密集,却似乎又无足轻重。港大图书馆,有很多的影碟。我便一边看,一边为一个报纸写电影专栏。写电影终究不是很过瘾的事。看完了基耶斯洛夫斯基、法斯宾德、大卫·林奇,终于被大岛渚的残酷任性搞坏了胃口,于是用希区柯克的推理片系列做调剂。看完了一部《鸟》,影评写完,意犹未尽,就又动笔写了一篇叫作《谜鸦》的小说。

那以后,写下去,却多是关于自己家乡的城市,南京。

癸未·人事

二〇〇三年,是世界的多事之秋。美国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在着陆前于得克萨斯州上空解体。机组人员共七人全部罹难。伊拉克危机造就有史以来最大的反战示威活动。第一例SARS(非典型肺炎)病例在越南河内出现,并在全球迅速蔓延。第三次海湾战争爆发。塞尔维亚共和国总理佐兰·金吉奇(Zoran Djindjic)遭到暗杀。美国华盛顿州爆发疯牛症,澳大利亚、中国、巴西和日本等国宣布禁止进口美国牛肉。伊朗发生强烈大地震,三万人死亡,十万多人无家可归,二十多个国家向伊朗派出救援队与物资援助。

那一年的春天,我拿到了硕士学位。

一月的时候,第一次应聘了一份工作。是一份consultant (顾问) 的职位,具体负责在港跨国企业管理层的语言培训。

走进中银大厦,将领带紧了紧,信心也充分了些。面试的气氛友好而矜持。印象深刻的是主考的中年韩国男人,说着流利的英文和温婉的普通话。倾听与点头。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静,只有秘书在笔记本电脑记录时飞快的打字声。也是温存的,如同蚕食桑的声响。

这次应聘最后以落败告终。电话打来,依然是完美得体的抱歉,说希望将来与你有合作的机会。在意料之中,一个学位,或许并不比两年的工作经验更加有分量。这是香港的职场,用人唯用。不会有太多的时间给你去历练与磨合。

二月的时候,在深圳的一间港资出版公司就职。

对我而言,这是新的城市。以前只是经过。它代表的只是罗湖口岸,是南京与香港间的某个过渡。

或许,深圳对于香港人而言,远不及此。它终于成为香港人的消费圣地。朋友对我说,这个角色,曾经由泰国来扮演。金融风暴后,泰国一蹶不振。港人改弦易辙,开始亲近祖国最临近的城市。这里在一九七九年的时候,还是荒凉的地方。因为一位老人,踌躇满志地画了一个圈,由此改变了它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