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3/11页)

我突然觉得有些烦躁,我说,妈妈,他已经不是孩子了,留了一脸的大胡子。

妈妈愣一愣,轻轻说,你们在大人心里,永远都是孩子。

我和威廉认识有十年了。那时候,有人跟爸爸说,亚美中心的郁教授新收了一个研究生,加拿大人,想练口语。让他和你们家毛果做语言伙伴吧。

当我如约而至,看见中心大厅里,有个穿唐装的年轻人,坐在红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说文解字》。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幕有些矫情。这个年轻人就是威廉。

我说,原来你是中国人。

他微笑了一下,说,No,准确地说,是华人。

我说,好吧,你在看《说文解字》。

他合上书,摊了摊手,说,其实看不大懂。不过,听说你是读中文的,怕被你瞧不起,就摆摆样子。

我一时无语,想一想还是问:那你是读什么专业的?

人类学。他说,Anthropology。

很快我发现,威廉是个好为人师的人。基于专业立场,他大概用了几个星期,跟我探讨史前尼安德特人在地球上的消亡之谜。他的中文十分流利,并且带有浓重的台湾腔。而且,是台南腔。这个并不奇怪,他的第一个中文老师是个在屏东长大的台湾女人。为了扭转这一点,我送给他一些赵本山小品的VCD,并且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一个月后,威廉的普通话已经洋溢着一股浓郁的黑土地的味道。

后来我们的交流,多与文化无涉。威廉是个电玩游戏爱好者,我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实践新游戏的玩伴。偶尔也有旧游戏,比如“三国志”,可以被一厢情愿地理解为中国古典文化的精髓。有一段时间,他特别热衷于逛夫子庙,徜徉于那些人工的风雅和惆怅里头,在有些污秽的秦淮河上想象一下六朝的桨声灯影。然后买了一堆廉价的纪念品,和我炫耀他讨价还价的技术。总之,他肤浅与天真地理解中国,并且,以强大的带动力,把我从一个文化引领者的角色拖下了水。

总的说来,这是个不错的朋友。特别是他随和的脾性,凡事都是无可无不可。其他方面似乎也无从厚非,除了偶尔抽抽大麻。这一点我父母一直不知道。这太容易让一个年轻人贴上“坏孩子”的标签了。

所以,我母亲对威廉保持着很好的印象。她想当然地认为,这半年我的英文已经在这个年轻人的帮助下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这一年中秋的时候威廉被邀请来家里吃饭。

其他的的确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吃得很多,而且几乎是风卷残云的方式。让我们这个作风略微矜持的中国知识分子家庭开了眼界。妈妈说,这孩子,还真是不认生。威廉非常有礼貌,每端上一道菜就及时地赞美,对妈妈的厨艺有近乎过誉的评价。这一点在妈妈的烹饪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并很博得了她的欢心。

威廉说,Aunty(阿姨),为什么你的菜可以做得这么好吃。

妈妈谦虚地说,并不是阿姨做得好吃,而是你吃惯了你妈妈做的菜。

威廉的筷子停住了,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发僵。

在沉默的一剎那,他突然又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用请求的口气说,Aunty,你可以再为我炸一些薯条吗?

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威廉两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车祸里双双去世。他由他的祖父抚养长大。

冬天的时候,威廉去韩国参加一个留学生交流团,认识了来自哥伦比亚的克里斯蒂。克里斯蒂是个小鸟依人的拉丁裔女孩,成为了威廉的女朋友。

有一天,克里斯蒂打电话给我。犹豫了一下,说,阿伦,我觉得威廉不很爱我。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曾经以为我和他是一见钟情。

我说,你们是一见钟情。在见到你之前,他在南京做了一年多的单身汉。

她说,阿伦,我可以给你看一些东西吗?

坐在我对面的克里斯蒂,看上去有些局促。“猫空”的大玻璃窗,把早春的阳光滤过,照在她脸上,白惨惨的。

我无意中看到了这个,真的,真的是无意的。她说。

我接过克里斯蒂递过来的信封。是一封航空退信,信上写着“查无此人”。她示意我打开。里面是几张信笺,上面有亚美中心的抬头。我立即认出是威廉的字迹。威廉只写漂亮的圆体字。这种没落优雅的英文字,只属于“遗少”威廉。信是写给一个叫“Tina”的人。

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个古板的女孩。克里斯蒂垂下眼睛,手指机械地动作,将空掉的咖啡糖包纸绕成了一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