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珠

搬家的时候,取下挂在门上的明信片。有一张是白雪皑皑的巴朗山,六年前四川之行的纪念。翻过来,后面是一张铅笔画,已经褪了色。只有一些灰暗的线条。我看了一会儿,把它夹进笔记本里。线条却在眼前丰满清晰,那样一个夜里,应该是一些浓红重绿。

现在想来,相对我信马由缰的旅行观念,与号称“小铁人”的朋友陆卓去四川,算是一次失策。情况是,“小铁人”是极限运动的拥护者,现实中还算是个惜命的人。所以当他提出一日内徒步登峨嵋金顶的建议时,我草率且略带兴奋地答应了。可想而知,此后经受了体力和意志的巨大考验。到了阿坝的时候,已经身心俱疲。旅游车在巴朗山上盘旋而上,我一路昏睡。除了在海拔三千多米的时候,遭遇了一个多小时的停顿。一辆小货车被泥石流淹没了一半,成了无可奈何的天然路障。后面司机按喇叭和骂娘的声音不绝于耳,直到事故平息。

车进入日隆,已经是黄昏。从地图上看,这镇子在小金县东边的一角。想当然觉得它应该是蛮荒的。所以,当我们看到几个一团锦簇的藏女举着纸花,在我们的旅游车前翩翩起舞的时候,确实有些意外。下了车,过来一个男人逐个办理预购门票。陆卓顿时明白,先前苦心设计的自助旅行攻略已等同废纸。这个景区在两年内经过了翻天覆地的商业洗礼。对于浪漫的个人探险者,已是好景不再。

这时候,围上来许多藏民,说着有些难懂的汉语。意思却是清楚的,因为他们手里捧着牦牛皮的挂件、鬼脸荷包和野生羚羊角。在十分沮丧的心情之下,陆卓语气有些粗鲁地将他们驱赶开。他们似乎并不很恼怒,脸上仍然挂着笑,远远地跟着,等待我们回心转意,好成全一桩生意。

手机的信号很弱,陆卓去了百米外的邮政所打电话。我一个人在附近逛。这镇很小,有一条一眼可望到头的小街。街后便是灰蒙蒙的四姑娘山,山势倒是奇伟连绵。街两边是些铺子,大概因为有半官方的性质,倒不见招揽客人。只是商品的价格,比藏民散卖的又贵了不少。我在一个银饰店前站住,对门口的一个虎头的挂锁产生了兴趣。正看得仔细,听见有人轻轻地喊:帅哥。

这声音有些生硬,由于轻,我并没有留意。直到听到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回过头,看见一个藏女,站在身后。

“帅哥。”她张了张口,又小声喊了一声。然后笑了,露出了很白的牙齿。如同中国其他地方,所谓“帅哥”是生意人对年轻顾客讨好的叫法。只是眼前这个女人,是没有喊惯的。我问她:有事吗?

她又羞涩地笑了一下,牵动了嘴角的皱纹。面颊上的两块高原红,颜色又深了些。然后她走过来,又退后一步,低声说,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们想去大海子,他们没办法带你们去的。

我这才发现,比较其他的藏民,她的汉语算是十分流利。很快明白了,她表达的意思是,这里最美的景点海子沟,是旅行社经营范围的盲区。因为地势险峻,道路崎岖,车没办法进去。但是她可以租借她的马给我们,带我们进沟。

说完这些,她又低了头,好像很不好意思。我望到她身后,有两匹当地的矮马。看上去挺壮实,配了颜色斑斓的鞍子和辔头。

这其实是个好消息。我对藏女说,哦,是我的朋友不想跟团,你刚才应该和他说。

藏女抬起头,眼睛亮一亮,却又黯淡了一下,说,他很凶,我不敢说。

我笑起来。她也笑了,这一回因为笑得轻松,让我觉得她好看了些。

陆卓回来了,听说后也很兴奋,很快便谈妥了。后天和藏女一起上山。

她牵了马,却又走回来。我问,还有事吗?

她便说,你们还没住下吧。这里的宾馆,哄人钱的。我们乡下人自己开的店,价钱公道,还有新鲜的牦牛肉吃。我帮你们介绍一个。

大约最后一点对我和陆卓都有吸引力。陆卓说,恐怕也是她的关系户。我点点头,便也跟她走了。

一路上经过当地的民居,都是依山而建。大概也是就地取材,用碎石头垒成。两三层的楼房,倒也十分整齐。有穿了玄色衣衫的老嬷嬷坐在天台上晒太阳,看见我们,咧嘴一笑。

藏女赶着两匹矮马,上坡的时候,还在马屁股上轻轻推一下。嘴上说,都是我的娃,大的叫银鬃,小的叫鱼肚。

银鬃遍体棕红,却长着细长的银色的鬃毛,在夕阳底下发出通透闪亮的光。鱼肚胖一些,是一匹黑色小马,肚子却是雪白的。这大概也是名字的来由,想想看,还真的挺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