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2/11页)

这陆姓老人,是祖父在杭州国立艺术院的同门。他寄来的合影背后写着,想要和我说说“你爷爷年轻时候的事”。

现在我面对面和他坐着,面前摆着一杯清茶。他轻轻吹了吹茶杯上氤氲的热气。

我将照片放在他跟前,我说,爷爷的同学,现在都在哪里。

他指一指天,苦笑了一下,说起来,到现在恐怕也只剩下我一个了。我没别的,就是耐活。

我心里一阵黯然。他倒是说,孩子,你年纪还小。寿数这回事,谁说活得长就是好呢。我们那一班,吃了苦的,都是活得长的人。李可染、蒋海澄,谁躲得过去。依你爷爷那个脾性,我看也是顺当不了的。

威廉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晚上要去J那里去,吃他孩子的百日酒。威廉说,那地方可不好去。我过来载你吧。

我说,不要了。我自己能找到。

他说,等你找到,人家孩子该睡了。

我坐在车后座上,没有说话。

威廉说,那老头儿是什么人,知道你爷爷多少事情。

我说,应该知道很多吧。但也没谈出什么。

威廉挥挥手,说,别灰心,小伙子。他这么大的年纪,要给他一点时间。

我又拿出那张合影。在车灯微细的光线底下,爷爷的面色又哀愁了一些。

威廉对我伸了伸手。我说,专心开你的车。

他的手仍然伸着不动。我叹了口气,递给他。他看一眼,呵呵地乐了,说,阿伦,你们家的基因太毒了,你爷爷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他老人家看上去可够清高的。

我说,我觉得,他有些事情,没有跟我说。

威廉说,什么?

我说,陆老先生。我送了他一套爷爷的书。他说,当年我祖父在四川江津闭关,都在传说他在写一部书。但谁都不知道写完了没有。现在看来是没写完。我就说,那是四十年代了。他就没有再说话。

威廉。我说。

怎么?威廉把车灯打开。一只野鸭出现在光束里,仓皇地跳动了一下,飞走了。我这才发觉,天色已经暗沉下去。J住得真的挺远的。我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四十多分钟。

我说,没事了。

大胡子男人关上了音响。Take me home, now country roads(乡村之路带我回家)。声音戛然而止,没过渡地,一下子冷寂下来。威廉踩了一下油门,你是想问我爷爷的事么?

我想了想,说,我应该羡慕你,至少你爷爷一直在你身边。

本来有的忽然没了,不是更糟糕。威廉的声音有点凉。

J夫妇等在门口,说,可来了。一屋子人都在等你。

威廉没有下车,对我挥了挥手。

J很热情地走过去,邀请他也上来喝一杯。威廉把车窗摇下来,J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寒暄了几句,回转了来。

我们目送老福特倒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路的尽头。J轻轻地问我,你怎么认识卢威廉的?

我看了看他,说,老朋友了。在南京就认识。

Linda说,你这个朋友,前阵子的名声不小。

J叹了口气,说,什么名声,浪荡子一个。

我站着没有动,Linda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进去吧,外头有点凉。

J送我回酒店,已经是凌晨。

或许晚上说了很多的话,这时候就都沉默着。红酒的劲儿上来了,微微地头痛,睡意也浓重起来。

那个卢威廉,真是你的朋友?

朦胧之间,我听见J的声音。我点了点头。

他说,他的处境现在应该不太好。前阵子和他姑丈打官司,被温哥华的华人媒体弄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输掉了。

我清醒了一些,问,为了什么?

J说,为了他祖父的遗产。卢老先生泉下有知,看到子孙们这样子,真不知怎么想。他一手打理起的家业,生意最好的时候,做到Dell(戴尔)60%的主板供货商。本来卢威廉是他唯一的孙子,铁定了继承江山的。这孩子太不争气。

我说,威廉的爷爷很疼他。

他说,是,可惜养而不教。听说到头来,是给这个宝贝孙子气死的。卢威廉一直都没有结婚,跟一个有夫之妇搅和在一起。你知道,福建出来的人,还是很传统的,哪里丢得起这个人。

酒店前台有留言。我一看,是妈妈打过电话来。

就打回去。

妈妈问起和陆先生谈得怎么样。我也说不出什么。

妈妈就说,别着急,就当替爷爷看看老朋友吧。几十年前的事了,原本也不能抱什么希望。见到威廉了?

我说,嗯。

妈妈的情绪似乎好起来,说,这孩子,很多年没见了。应该长得很大了吧。胃口还那么好么,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