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之惑(第3/6页)

但谁也不表示愤怒,这就是中国人的伟大了。

看起来,最懂得戒的,还是老百姓。他们至多腹诽而已,可又管个屁用?

这一次,熊本良是真诚的。

无论如何,郎林的死,触动了他。

到戒台寺来,如果不是忏悔,恐怕也是有些反思。他在想,戒也好,不戒也好,难道不可以换一种生存方式活下来么?该戒的不戒,不该戒的倒戒了,人变成不是自己本来的样子。要是不那么紧张激烈,非得像掰腕子一样,把谁扳倒不可地,平和地,相安无事地生活,又有什么不行呢?一定要剑拔弩张,把弦绷得那样紧,永备不懈么?

郎林在弥留之际,提到了戒台寺那次春游,决不是无缘无故的死前谵妄,他显然是在期望,要是允许重新再生活一次,一切从头开始,那么,保持那次春游时的并不一定谁要吃掉谁的关系,谁要忍气吞声慑服于谁的关系,该多好?

蒋曼对他说过不止一回,你没有必要如此戒备郎林,这个人即使有野心,也不大。除非借给他胆子,不过,那女人摇头,即使如此,那位总工程师也造不了你熊本良的反。

造反是勇气,顺民是天赋的。她说:“他只知道学问。”

他能不相信这个女人的话么?他爱她,而且尊敬她,如此不是她,早二十年,他就会把郎林踢走了。贴上八分邮票,把反叛他的人,邮到天崖海角。这事他没少干过,绝对做得干净利落,不露痕迹。这多年来,他对于不驯服的部下,这是比较客气的手段,道不同不相与谋,礼送出境这一招不灵,才会使更厉害的杀手锏。独有郎总,好好赖赖共事了一辈子,真是令人不解的例外。谁说熊老板无容人之量,郎总没少给他捣乱,不稳如泰山地坐在总工的位置上么?后几年,郎总不愿当作样板,索性跟他闹,甚至意气用事,干脆请调。这时候,熊本良宁可调整关系,也不松口让他离开公司,此刻,倒半点不是蒋曼的缘故了。

熊老板只好对他的情人解释,许多情况下做出许多哪怕是伤天害理的事,都是身不由己的。这一点,你得理解,整人的人,未必存心要把人整死的,但若不这样做的话,他倒有可能被人置之死地。

“包括你丈夫,他有时也不能例外,一样要收拾他手下那些小知识分子!”

“不,他没有你这样心毒手辣!”

他笑了,这种健壮强悍的男子汉所特有的爽朗的,肆无忌惮的,甚至毫无害羞的笑,对女人是很有感染力的。“蒋曼,即使你不替他辩护,我也会作出我对他的判断,他未必肯安份,未必肯久居人下。他自负,有才华,智商高。可他缺乏一种魄力,男人的雄心勃勃的敢作敢为的勇气。”

“你有?”

“不但有,而且多得差一点要把你从他身边夺过来。但我没有这样做,说明我的理智,也说明我的感情。”

她相信他不是最坏的坏人,这些年来,提供过多少次可以整垮对手的合理合法,而且良心不致于太不安的机会,他放过了郎林。同样,她也提醒熊本良:她丈夫在能够把他干掉的时候,并且不止一次,因为他也不永远走运,总抓到好牌,不也在关键时刻,放他一马吗!

“谢谢你,蒋曼,我知道,亏了你爱我!”

“不,还是要感谢郎林这个人天性良善的一面。”

“难道我不是?”

“实质上你是很卑鄙的。我知道。但是我爱你。”

他又笑了,笑得她心乱如麻。

她说,女人最强大的力量是爱,但女人的致命伤也是爱。爱的代价,就是痛苦。爱的愈深,那么,痛苦也愈甚。

十一

三十年前的戒台寺,几乎没有什么游客。

断壁残垣,草长树深,荒凉的几乎到了白昼见鬼的程度。谁发起这次自行车远足的呢?自然是郎林无疑的了。因为他的记忆里,除了这个学识丰富的家伙,告诉他有关戒台寺的历史和一切以外,他对它的认识只知道是一座古老的庙宇而已。

甚至熊老板现在对围着他的部属,讲戒台寺的戒,也还是年轻时从郎林嘴里听到的那些。

如果那时他是蒋曼,怕也会毫不犹豫地爱上这位高材生的。

郎林除去善良外,还有真诚,热情。

他那时未能获得这位漂亮女同学的爱,也并没有不服气,甚至为这样优秀的组合,最佳的匹配,衷心祝福过。他从来不相信自己十恶不赦,虽然他做过许多缺德的事。甚至怎样趁人之危,把蒋曼弄到手,那样卑劣,那样粗暴,等等。当然,还不尽于此。但他觉得他心还不是太坏,甚至有段时期,像大多数人一样善良、单纯、正直。

“身不由己啊!”他只有在她的怀抱里,才肯吐露真言。他喜欢这样的譬喻。空空荡荡的餐桌上,现在仅剩下一只可怜巴巴的馒头。不是一只手,而是几只手,都想把它抢到。蒋曼你说,假如你很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