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之惑

北京有座西山,西山有座戒台寺。

在《帝京景物略》一书中,戒台又作戒坛。“出阜城门四十里,渡浑河,山肋叠,径尾岐,辨己。又西三十里,过水庆庵,盘盘一里而寺,唐武德中之慧聚寺也。正统中,易万寿名,敕如幻律师说戒,坛于此。”

这是相当宏伟、古老的寺庙建筑群。

三十年前,或许还要早些,熊老板那时是大学生,曾经和三五同学,蹬着自行车来游玩过。当他再次来到这座寺庙时,仿佛那是昨天的事。

戒是一种约束。

佛家讲戒,是为了清心寡欲,洗却尘凡,进入修心炼性的超脱境界,尔后有可能成祖成仙。然而,谈何容易,戒所以为戒,正因为不戒,若是世人都戒,也就无所谓戒了。唯其不戒,这才有戒。

熊老板讲得他的部属茫茫然。

很好笑的,是不?他问。

大家出于对领导同志的尊敬,一笑,不置褒贬。

他接着讲他的,官做到这身份上,他就比较随便和自如了。

可是,在这个凡俗的大千世界里,欲望是芸芸众生,饮食男女的几乎无法抑制的本能。因此,不戒或许更接近于人的本性,有无可指责的一面,但也有不可恣肆的一面。所以,他认为,戒更多体现一种人格力量。

接下来,他一笑,笑得潇洒,也笑得莫测高深。

他跟部下们讲,到戒台寺来的游客,未必想到戒,未必懂得戒。

言下之意,只有他例外。

言者有意,听者无心,悉皆一脸茫然。熊老板想想,也就不奇怪他的部属的不理解了。

干嘛要选择戒台寺,作为今年春游的景点呢?

第一,挺远;第二,基本上很破旧;第三,几乎没有什么可看可玩的。

人们都埋怨姚苏:“看你相中的这好去处!”

“怪我吗?怪我吗?”然后诡秘地说:“是熊老板定的。”

一提熊本良,大家便哑巴了。

中国人的最可爱之处,就是乖。

公司惯例,每年春秋两季,郊游一次。熊老板出手大方,他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从不苛刻。郎总在世的时候,他批了条子以后,便不再过问。去什么地方?怎么个玩法,所有细节,郎总都设想得细致周到。熊老板有时有了兴致,与大家同乐。但多半他忙他的,由郎总率领全公司的员工家属去度过欢乐的一天。

但可惜,郎总去世了。

据说,姚苏要接他的班,或者还有王端,或者还有别的人,都是些年轻的工程师,现在兴文凭和年龄。但无论谁,都没有郎总的魄力,以及在熊老板面前说话算话的份量,只好托于倩去探询熊老板的意见,拖了好久,几乎春天快过去了,才有了回话。

“小于,老板说去哪儿?”

“戒台寺!”

大家都挺败兴,那个破地方,有什么玩头?

姚苏挺高兴,因为熊本良要去,他有机缘表现一番,特别是决定人选的关键时刻。

并不因为熊老板三十多年前去过戒台寺,他才有旧地重游的雅兴。

他知道,他作为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单位的头,突然有这些异端的想法,萌发出来,是很可笑的。那天,他回答于倩,说是最好去戒台寺以后,信口讲到像我们这样六根未净,俗眼凡胎,与佛法无缘的人,也许能在那里参悟到一些什么时,他的这位身段挺不错的秘书,面露闻所未闻的骇异表情。

不过,他相信自己确实悟到了什么叫做戒。

他悟到了,戒不容易,不戒也不容易。

他的朋友,同学,同事,也无妨说是一辈子的劲敌,缠绵在病榻上的郎林也悟到了。

可许多事,总是这样,明白了,也晚了。

在郎总生命的最后一刻,两人握手言和。

“原谅我!”熊本良说,差点屈下一条腿。

郎总并非回光返照,一直到断气,始终像平素一样清醒:“细想想,本良,咱俩这多年争的太狠太苦,有这个必要么?马上我两眼一闭,还不是什么都等于零。”

他同意这个垂危的副手所表达的看法。早先,在大学里同窗共读的时候,他们俩简直象暹逻双胞胎似地亲密无间,后来,谁晓得他俩成了较量甚至厮杀了数十年的对手。真没意思,彼此后退一步,本可以活的从容些,轻松些。“这是命运!”他只能这样归结。

人要死时,镜头便倒映过去。

“你还记得戒台寺,那年春天--”

“咱们骑自行车去的。”

“就那一回,你输了我。”病人还能记得起来那些往事。

人,就是这样,记不住的,怎么也记不住的,但忘不掉的,也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

熊本良承认,不但输掉了那场竞赛,还输掉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