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华尔滋

1

立德尔博士是位并不令人十分感到愉快的汉学家。

在美国,中国热早过去了,研究中国,不算是一门热门的学问。但也还有一些人在研究中国,如最近去世的费正清博士,如这位活着的立德尔博士。不过,大胡子说:“我对于中国满清末年的的兴趣,纯粹因为我自己家族的缘故。”

费正清博士,我不认识,但读过他的著作。立德尔博士,我认识,却从来没见过他的任何有关他的外曾祖父和中国的只言片字,总听他说在研究着,但也总未见他写出来。这也并不稀奇,美国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有的国家,其实,林子大,什么鸟儿会没有呢?中国何尝不同样如此!

反正谁也不会当回事的,来的都是客,那就热烈欢迎呗!泱泱大国,一向以礼貌著称于世,史学所的王所长,史学会的汪会长(请注意“所”和“会”的一字之差),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一番了。何况立德尔博士的外曾祖父曾经在中国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现在他踏着先人的足迹又来了,汪会长说:“这不正说明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吗?才让外国人仰慕不已的。”

史学所的那位挺漂亮的秘书,对立德尔博士说:“我们欢迎你到中国来寻根!”

请注意,这一点相当重要,故事所以会那么抚今追昔,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这儿引发出来的。

2

立德尔博士虽说是汉学家,只是对中国人而言。在美国,他是基金会的干事。

这位盎格鲁-撒克逊种族人,赤红脸膛,鹰钩鼻子,头发早歇了顶,但络腮胡子却十分茂盛的博士,实际上是一家私人基金会的干事。

老兄的那山羊毛大胡子,给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他喜欢热情洋溢地同人拥抱,这还可以;他更喜欢亲亲热热地与人贴脸,那就不敢恭维了。外国人就是外国人,没办法。

这次是先收到他的一封信,告诉我,他第三次要到中国来。

我给王所长打电话,照会他这件事,他说他也收到了博士的信。同时,我给汪会长也打了电话,答复是一样的。因为是一个来访的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汉学家,必须要向史学所和史学会分头打招呼。

大胡子启程之前,又拍来一份电报,要我某月某日的几点,到飞机场去接某某次的航班。以及十万火急,务必务必的话。

我认为立德尔有一个判断上的错误,基金会干事并不等于访华的一位外国元首。

我赶紧拿起电话找王所长,对方很惊讶:“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接着,我从汪会长的公鸭嗓里,也听出了同样失望的调子:“这可就日怪啦!”

3

我和立德尔博士认识,是很偶然的。

有一年,我去英国,根据主人的安排,有一天,到牛津大学的东方语言学院见几位汉学家,那是一种随便的、不拘形式的交谈,喝着咖啡,各谈各的,基本上是一个无主题变奏。

这也很好,省得成本大套。我们已经有太多的严肃和一本正经,这一点,我对立德尔颇多非议之处,但他不那么努力把自己捆绑起来,更随心所欲些,倒是让我膺服的。

三月的英国,春寒料峭,黄水仙虽然开了,但丝丝缕缕的雨,总使人排解不了心头的冷意。他出现了,这个新奥尔良的大胡子。霎时间,就热热闹闹起来。

我当时不知道他老兄是美国人,还以为是他们一伙的,也许迟到了,也许从外地赶来的。

他和在座的每一个人握手,拥抱,贴脸。大嗓门,生硬的中国话,和雪茄烟的味道,喧宾夺主,马上全是他的市面了。

对于我们几个中国客人,不用说,热情有加。左颊右颊的优礼有加,真让人禁受不了,他那胡子好象山羊毛织的毯子似的,还有一点扎人。

这时,方知道他刚从美国来,到这儿来查一点他外曾祖父那个年代的资料。他经常来,跟此地的同行很熟,别看隔着大西洋,倒比从我家去史学所或史学会更便当些,我与这两个单位的一个姓王,一个姓汪的领导联系什么事,唯有电话,想登门朝拜所长或会长的话,真挤不起车,老骨头老肉,实在吃不消的。

想到这些,比起人家大西洋上飞来飞去,象吃馅儿饼似的容易,难免要泄气的了,真是的!

不过,若是立德尔一张嘴,他的外曾祖父为中国如何如何贡献了一生,我也不怎么爱听。当然,我未必具有强烈的爱国意识,多么多么的“革命”,对这位据说对中国还不错的传教士,有什么反感。细想一下,这种情绪,也颇有趣,或许便是所谓的“复杂性”了,就如同所长也好,会长也好,并非十分“待见”这位老外,又不得不做出十分“待见”的样子,不也是好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