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7页)

后来,在漫长的年月里,那口唾沫总是像心脏里埋着的一颗小石头,不鲜明、不显著,却总是硌得他生疼,尤其是喝了点酒、心被酒泡软了的时候,那石头的边缘几乎把心划破。后来他在国外给我买童话书的时候看到了豌豆公主的故事,那个睡在一百层垫子上却仍然能感觉出垫子底下的一颗豌豆的公主,爸爸觉得找到知音了,那说的就是他嘛。他给自己糊上一百层被子,可是那颗豌豆还是在底下,让一夜睡不着。

回城的时候爸爸不好意思找爷爷帮忙。十年里见得少,他和爷爷之间仿佛已经变得冷淡而客气。爷爷似乎从来没有责怪爸爸当时的举动,因为没有责怪,也就谈不上原谅,只好像那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忘记了不提了,只是家里的气氛变淡了。爸爸小时候怕爷爷,但那是亲昵的怕,怕自己淘气之后挨骂挨打,而大了之后他怕爷爷,变成了一种距离上的怕,怕自己不管做对了还是做错了,爷爷只是点点头,不在意的样子。他不知道怎么跟爷爷开口讲自己的困难,又觉得不好意思:当一个人困难时自己落井下石,自己困难时又怎能要求他出手援助。即便是父子,也说不过去。

爸爸最终还是回城了,在谢一凡和谢老爷子的帮助下,顺利进了厂子。爸爸有了空闲都会回家,问问爷爷奶奶吃穿,问问身体健康,但也仅限于此。有时候爸爸觉得他对谢老爷子都比对爷爷更能坦诚说话。

爸爸在宿舍楼外转着,做着生命里最困难的一个决定。他从理智上分析利弊风险,认为应该留下来想办法,可他的直觉和情绪在不断否定着这种选择。他不仅仅是不好意思开口,而且也有一种对于自己的深深的厌弃。对自己,对周围,对他所能从事的一切事情。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傻瓜,是一个混蛋,是一个跟着别人做事而想不清楚局面的糊涂虫。这种感觉让他想逃,逃到天涯海角,逃到远离自己的地方。身后追他的人不只是调查组或公安局,更是他自己的影子。他虽不想再跟王老西一起做生意,可是他想跟王老西一起走。

那一夜,爸爸和妈妈整夜无眠。爸爸想着心事,用被子蒙着脑袋。妈妈想说却不敢说,想睡又忐忑不安睡不着。我或许感受到这种不寻常的气氛,也同样一夜不安,几乎每个小时都哭起来,饿了热了渴了拉了,到最后只是因为哭本身造成的不安而哭。

第二天,事情有了一丝变化。爸爸早上收到一封挂号信,来自深圳,信封上还有外语。爸爸有些奇怪,拆开信封才想起原委。

在深圳的时候,他在展销会上遇到一些外国的冰箱厂家,他记着谢老爷子给的任务,就一家一家搭茬,一家一家套近乎,一家一家询问有没有购买生产线的可能性。他把厂子名字和地址、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写在纸上,一家一家塞到人家手里,最后也记不清塞了几家,也许四五家,也许七八家。反正是见到外国电器厂就搭讪,具体是英国、法国还是德国他也搞不清,这几个国家在他心里反正是一样的。

从深圳到海南,再回到家,从七月到十月,中间发生了太多变化,爸爸几乎忘了这一码事。此时看到信封上的外文字母还不明所以,直到拆开了信封,在印着外文名称地址的体面的厚信纸上读到信的正文,爸爸才恍然大悟。信是用客气规矩的翻译体中文打字印出来的,可能是找了专业的翻译,读起来毫无错误却生涩怪异。但意思是明确无疑的。这是一家英国公司,愿意技术转让,价格和合作方式都可以见面谈。

爸爸一边刷牙一边看信,看到后面,漱口都顾不上,将牙刷一丢,套上工服,以最快的速度蹬上车子,冲到谢一凡宿舍。两个人随后赶到谢老爷子家,将信摊开,谢老爷子正穿上外套要出门,看到信,兴奋得将外套又脱了下来,将爸爸引进屋,亲自给他泡茶。

这个细小的变故改变了爸爸此后的一生。爸爸后来时常回忆那天早上的种种细节,太阳的高度、风的温度、自行车前轮带起的灰尘的角度。他记得他在骑自行车的时候有点晕眩,车子左摇右摆,他伸手摸上衣,折起的信在他左胸口的口袋里仿佛不停翻腾。在后来的回忆中,他觉得这就是某种天意,那封信早不到晚不到,就在他即将作出决定的前一天到,这是过于强烈的巧合,巧合就是天意。

爸爸又一次被派往深圳,找这公司代表谈。这给了爸爸重要的上路理由,使得他内心的潜在倾向有了一个正当的释放理由。他终于可以逃了,但是有理由的逃。谢老爷子给他写了一系列需求和要求,让爸爸转达邀请该公司到厂里具体商谈的意向,而爸爸将他这些日子的困境向谢老爷子和盘托出,坦率地讲了自己的为难之处——再离开之后,怕是不能再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谢老爷子比对爷爷还要容易坦率,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谢老爷子对他的困境和选择都没有作出负面反应,也没有那些大惊小怪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