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7页)

有半晌没有再说什么,一直到喂奶的最后,妈妈拍着我的后背,才加了句:“你去找找爸,现在就去吧,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我想想,我先想想。”爸爸说。

等到爸爸出了屋子,他在宿舍楼外面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爸爸心里在几条路之间纠结,心乱如麻。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等着调查组找到自己头上再想法解释,是最省事的办法,但也是最没有希望的办法。且不说他们的解释调查组能不能听进去,即使调查组愿意采信,他们的真实情况也并不光彩,顶多是事先就将违法的事情告知了外汇局,可即便事先告诉了也还是不合法。第二条路就是跟着王老西再去南方,闯一闯争取发财。从他们第一次去深圳的经历看,这还是有可能的。这一次虽然没带着大笔资金,但是还是有很多做些倒卖生意的机会,或者起码可以帮别人做事,积累一段时间再找自己的机会。这样的机会肯定是有的。然而这是一条充满风险的路。若是真的跟着王老西跑路了,能不能不被捉住是一回事,即使能成功暂时脱险,也意味着长时期处于不安全,风头过去前,要一直跑,也许一年,也许要三五年。第三条路就是像妈妈说的,求爷爷想办法把外汇的事情遮盖过去,或是想法找人,靠一些特殊的关系把事态平息。这条路不一定能走得通。以爸爸对爷爷的了解,爷爷一辈子最不喜欢托关系走门路,做一些拿不上台面的事,以往家里那么困难,爷爷也没有向过去的老战友和工作里认识的人开口求过一件事,爷爷骨子里耿直,看不上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更何况这次的事情这么大,就算求人可能也没办法解决。除此之外,爸爸也还有其他思虑,让他不愿意去找爷爷的思虑。

六八年秋天,爸爸十四岁的时候,爷爷被人打成右派和走资派,经受了长久的思想教育和批斗。那个时候,这本也是常见的事,爷爷在前几次反右中都没被人揪出来,已算是保了不短的平安,斗争中上上下下很多,有的人先得意后倒下,有的人先倒下后得意。但是爷爷天性不爱说话,也不爱热闹,即便是斗争里,也多半一个人出入,没和任何一派混在一起,没有派别就没有斗争,没有斗争就没有立场,没有立场就没有觉悟,没有觉悟就要被打倒。到了这个时候,爷爷再沉默也躲不过去了,而且因为没有派别,任何一派也不会来给他撑腰平反,于是就成为人民叛徒。爷爷的罪名很多,解放前为国民党工作、“现行修正主义大毒草”、背离人民路线的“走资派”、“右倾机会主义者”和“美苏特务”。银行门口的大红横幅上开始出现爷爷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跟在“打倒”两个字后面。红卫兵三天两头到家里来,将爷爷拉到街上,在群众面前批判,批判之后就是种种变本加厉的体罚。爷爷那个时候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处长,平时愤恨的大有人在,一人打一拳踢一脚,打得骨折,爷爷的身子就像洪水下的溃堤一样倒下去。爷爷年轻时胃口就不好,这样一番折腾之后,胃彻底坏掉,伤过的腰和腿在老年转为严重风湿。批斗到了第二年,爷爷已经瘦了二十斤。

爸爸的抉择也就被迫在这个时候作出。

或许是批斗同一批人感到厌倦,或许是情绪燃烧起来就停不下,批斗的队伍渐渐把目光从台上的转移到“臭狗屎”的下一代。爸爸本来在红小兵的队伍里就被人嘲笑轻视,当不上红卫兵,时候久了更严重,被逼着选择站位:站在人民的叛徒爷爷一边,还是站在人民这边。不表态不行,表态了没有行动也不行。更关键的是,那时候爸爸自己也开始相信那些指控,他不清楚那些指控是不是真的意味着心怀不轨:五八年,爷爷反对刚出台的粮票供应制度,与社会主义为敌;六零年,爷爷打报告怀疑各地递交到银行的经济数据、公然质疑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六二年,爷爷建议给生活用品类工厂自主决定产量的权力,这是“资本主义妄图颠覆社会主义的和平演变阴谋。”这些被同事陆续揭出的罪状,在一次次批斗会上越堆越高。最终,爸爸在同学和红卫兵带头人的带领下,走上了高台,当着众人的面喊了口号,念了批判书,与爷爷划清界限,并在爷爷头顶上啐了一口唾沫。

就是这一口唾沫,成为爸爸心里的梗。等到他下乡时,他已经十七岁,这口唾沫开始在深夜里浮上他心头,并且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十八岁时,他见到王老西挡在批斗他爹的红卫兵身前,挥舞着流氓拳一阵乱打,脸上都是血,虽然寡不敌众,但那种不要命的样子却当真把众人吓退了;二十二岁,他见到黑白电视里的审判和一系列平反;二十五岁,当他还在插队的村里流放,独自一人,眼看着周围人一一回城,他第一次那么深切地感觉到羞耻:所有人都演出了一场热烈的戏,曲终人散,各自回到生活,只有他真切地入戏了,不仅仅被裹挟到荒芜僻静处的戏台子上,还以为戏是真的。让他羞耻的不是被裹挟,而是信以为真。他觉得是那一口唾沫把他留在了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