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5/7页)

“去避一阵子吧,”谢老爷子拍拍他后背说,“看看外面也好,闯闯。过两年应该就能回来。现在这世道,总拿第一个吃螃蟹的开刀,过两年你再看,这些都不算事儿。”

“希望吧。”爸爸说,“要是过两年没事儿了,我就回来。”

谢老爷子摇摇头:“这倒不着急,你看你到时候的情况吧。反正厂里还给你留着位置,但你要是能在外面闯出个天地,就不着急。你还这么年轻。我有时候都还想出去走走。反正你记着我的话,人什么时候都得看清楚这个‘势’在哪儿,这不是我说的,是老祖宗说的。人总得走在潮前头,就是浪头那个‘潮’,不能跟在潮后头。”谢老爷子在手心上写“潮”字,说:“在潮前头的被推上去,跟在潮后头的屁也吃不着,在潮里头的没准就被拍碎了,你年轻,还有好多可闯的。”

这些话爸爸并不是十分理解,但他点头表示记住了。他也确实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后来时常回想,每次都有些新的感受。只是后来的好多年中他并没有践行这些话,而是故意似的想躲在潮外边。那是他的逃离,也是他的皈依。

在离去前的最后一天,爸爸没有多少时间准备和告别,他只有半天时间,还有些厂里的材料要准备。只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和谢一凡坐在一起,端着饭盆,他思量了好一会,才拜托谢一凡有空照顾一下我和妈妈。谢一凡了解爸爸对妈妈这许多年的歉意。

“跟你就不说什么谢了,”爸爸说,“等我回来报答你。”

“生分了吧?”谢一凡说,“说这干嘛。”

“估计我也不会走得太久,没准儿一两年就回来了。”

“行,到时候换你帮我看着老婆孩子,我出去走走看看。”谢一凡一边说,一边将饭盒里的米饭吃干净,一粒都不剩,然后把饭盒放平在桌上,盖上盖子。

“你想好要去北京了?”爸爸问。

“嗯,去看看,”谢一凡说,“那边应该有不少写诗的。我琢磨着等微月上了幼儿园,我就去看看,看人家那儿都在干嘛。要是能行,争取还是考个大学。”

“好啊,太好了,你要是能上了大学,那就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大学生了,我就也算是能跟文化人接触啦。”

“哪儿那么容易,”谢一凡笑道,“大学那是什么地方,哪儿是随便谁都能考上的。”

“别人不行你行啊,”爸爸说,“努力吧,咱俩都努力。”

下午下班和谢一凡挥别的时候,爸爸忽然有一点伤感。他平时经常烦躁,但很少伤感,伤感是一种他觉得极为无用且过于自怜的情绪。可是就在那天下班人流中挥手的那一刹那,他心里突然动了动,有一种因为告别而产生的心绪不宁。他意识到离别的时刻到了,有可能从此以后就和谢一凡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了。这种感觉扩散到周围的一切事物和一切过去,他心里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正在关闭一扇门,将眼前和记忆中的所有事物都关在门后,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像这样走在这些人和这些事中间。他将再也不会生活在它们中间,它们也将再也不会留在他的世界里。这种割裂和彻底分离的感觉让他轻微颤抖起来。周围人陆陆续续经过他转向四面八方,只有他一个人,迎着刺眼的夕阳对着铁锈斑斑的工厂大门站着一动不动。他用眼睛衡量未来与过去的距离。

过了好一会儿,他摇摇头,笑骂自己胡思乱想没出息。他把这种感伤归咎于离开前夕的胆怯,而胆怯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想什么呢,他对自己说,又不是不回来了,没准儿半年就回来,瞎琢磨什么呢。

“没准儿半年就回来。”晚上爸爸对妈妈说。

“这事儿半年能过去吗?”妈妈迟疑着问。

“看情况吧,估计差不多,”爸爸说,“现在这事儿一天三变,半年以后谁还记得你是谁啊,或者大不了就等一两年,总不会再长了。”

妈妈知道爸爸是用故意的轻松来宽慰自己,这种刻意改变不了妈妈心里的担忧。人到了某个时刻就会有直觉,她有一种分离的直觉,而她觉得爸爸也有这种直觉。她咽了咽唾沫,又轻轻地说:“你真不去找找咱爸吗?”

爸爸一本正经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这不光是自己避风头,主要还是给咱厂里办事,这要是真能跟那英国公司谈好了,以后咱厂子发达了,我这不也就能提拔了吗?”

妈妈没法再说什么了,她叹口气问:“什么时候走?”

“明儿一早。”爸爸说。

“这么快?”

“啊……这是王老西前些日子就买好的票。”

“又跟他一块儿走?”妈妈很不满。

“只不过一块儿坐车而已,这回不跟他做生意了,到了那边我们就各走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