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7页)

然而妈妈的心理准备完全偏离了事情真实的方向。她一直纠结着,如果爸爸背着她做了不忠的事情,她要不要原谅他,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不满,而想到爸爸也许要离开自己,妈妈的心又痛苦得受不了。这种痛苦让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不原谅爸爸,若是不原谅他,她最终会因为失去他而痛苦不堪。于是问题变成了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原谅他。妈妈越想越远,甚至连调查的具体步骤都没想清楚,就开始想该怎么说才不至于太被动。

那几天我完全没让妈妈省心,黄疸之后起了痱子,后来我的痱子退下去了,一身轻松,妈妈自己却因为床垫湿热起了全身痱子。爷爷奶奶都要上班,妈妈在月子里没人照顾,白天跟哭闹着不肯吃奶的我斗争,夜晚睡不安宁,整夜辗转,醒了又睡。我肆意表达着与生俱来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哭得很多,任何事情都不肯老老实实听话妥协。妈妈在爸爸和我的双重扰动和拉扯下,精神变得非常忧郁。

与此同时,爸爸和王老西正在想各种解决的办法。于欣荣的处长已经向上级领导汇报,坚称自己完全不知情,是两个诈骗犯在伪造的借口下将钱骗出去。爸爸和王老西先是尝试着再和这处长接触,可是处长用各种办法避而不见,于欣荣也从中阻挠。也许是被他们拖累了觉得恼怒,也许是知道自己诬赖他们的指控有些不地道,这处长就像鸵鸟把头埋进地里一样再也不露面。他们忐忑中又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和上面来的调查组接触,但又不敢直接接触,怕一不小心被调查组捉住就再也脱不了身,就只是用间接再间接的办法,通过调查组身边人打探调查组的口风。前几天还是风平浪静的例行查问,到了第六天,突然听说调查组准备将事件报公安局立案,让公安局的人捉拿他们两个调查。他们慌了,爸爸心里还抱着一丝解释清楚的希望,王老西已经彻底看明白这事情没指望,一心只想着跑路了。在我出生第七天,王老西弄来两张南下的火车票,要拉着爸爸再回广东,事已至此,他说也只有破釜沉舟,再去南方闯一闯了。

直到这一天,爸爸才回家和妈妈摊牌。

爸爸将事情的原委讲了,讲王老西怎样告诉他有这个炒外汇的途径,讲他们怎样疏通了外汇局的处长,讲了在广东是如何操作,又讲了回来之后怎样被调查,外汇局的人怎样矢口否认、翻脸不认人。最后的最后,才讲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和进监狱的危险。爸爸心知肚明,目前这种刚刚开放的混乱局面,任何一个负面典型都有可能被判以重罪重罚。他听说前一年温州的八大王明明只是成功的个体户,却被通缉一一投入监牢,不得不跑路亡命天涯。他更知道前两年严打时候的投机倒把是什么罪名。一开闸放水就有种种乱象,非拿几个胆大包天的人杀鸡儆猴不可。这些话他没有都跟妈妈说,怕月子里的妈妈精神受不了,就只拣最轻的说,说一旦被定性了,自己的工作有可能保不住。

妈妈听了大吃一惊。她想到了种种糟糕的可能性,但不外乎都是男欢女爱、儿女情长,怎么都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事态。她慌了神,一时间头脑停滞,不知道该和爸爸说些什么。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完了,不能这个时候让工厂开除啊,爸爸要是丢了工作,那分房子的事情就要泡汤了。但是她没把这念头跟爸爸说。她隐隐觉得事情应该走不到那一步,只要能找找人、想想办法,总该能解决的。妈妈听不太懂事件的来龙去脉,也不明白外汇是怎么能赚钱,她只知道任何事情都是上级比下级好使,解决不了的事情,尽量找到位置高的人,就总有辗转腾挪的途径。

妈妈让爸爸去找爷爷。爷爷那个时候已经从文革中被打倒的状态恢复了地位,而且因为一直以来出色的业务能力,重新做了处长,据说马上又要提拔。妈妈寻思爷爷在银行,银行就是管钱的事,外汇难道不是钱吗,爷爷一定能找到什么途径,把这笔钱说圆了,说通了,那就一切都解决了,再不济爷爷也认识其他领导,或许能找到关系,有领导介入的事情,就没有不能平息的。

爸爸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到找爷爷这条路。事实上,由于一直怕爷爷不同意,爸爸从始至终一直不敢告诉爷爷外汇的来路。此时此刻妈妈的提议让爸爸陷入了纠结。妈妈说的固然不切实际,但也不是没有一两分道理,即便爷爷没法直接插手,但或许也能间接提供些解决的法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心里却不想走这一步。

我在他们身旁适时地哭了起来,号啕大哭,像是责怪他们竟然这么久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却纠结一些无聊的无关生死存亡的小问题。我的哭泣引来了妈妈的爱抚和乳房,在我满意的吸吮中,爸妈的对话暂时被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