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6页)

直到临走前一天,我才准备去山里的景点走走。听说石门涧陡峭,山路颇不好走,上下至少要两三个小时,店里的广东人笑着说,去过一次就决定以后再也不去了,这反而增添了我的兴趣。

穿过大天池,喂了喂猴子,来到石门涧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石门涧是先下后上的山涧,上来的人无不气喘吁吁,一边用手扇风,一边面红耳赤地笑。卖冰粉的阿姨生意红火,乐得合不拢嘴。我一个人慢慢向下,傍晚的太阳照射着脸颊,巨石在身旁的谷道里寂静横陈,为一种流逝的、无常的、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作出强大的注解。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不会感觉到对外界来说最重要的时间流逝。一步步下台阶,身旁是溪流汩汩的声音。巨石在沿途错落,仿佛刚刚被一场滔天洪水冲入这片山涧,每一块都像是一座小山。草和叶子肆意蔓延,初夏的浓绿被尘土染上一层灰色,但仍旧葱茏。石阶很陡,有几处几乎直上直下。

最后到了一片空地,前方又是林木。有一座小庙,门口的石牌写着这里曾是佛教净土宗讲经的地方。净土宗在庐山东林寺创立,慧远大师在这里建了讲经台,留下禅音萦绕。此处的游人已寥落无几,能听见瀑布遥遥的水声在空谷轰鸣。在我的正前方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石上刻着一个“空”字,气魄宏大,字体隽秀,漆成红色,在四下山壁与流水的围绕中异常醒目。

我站在小路上,看着这个空字。红色的字像是在石头里漂浮,随风起落。我有种感觉,像看着一棵洋葱剥落,剥到最后空空如也。一层层剥开,一层层脱落,都是表皮,里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我那么急不可耐一层一层剥掉所有看得见的表层,希求找到深处核心,可是最后只有一个空字。接受了这个,我的世界反而静了。

从庐山上下来,我继续南下,到深圳看了徐行。徐行在北京打拼两年有余,零九年初被派到深圳做项目,一来二去觉得深圳更好,包容性比北京好很多,于是决定留下。

三年没见面,徐行的生活看上去有一两分黯淡。他终于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友分手了,看着女友嫁给当地的处长,在网上晒出结婚照和无穷无尽的宝宝照。分手后两年,他才找到新女友,这次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从来没有带新女友来见老朋友。我不知道他担心什么。在深圳见到他,他也对女友的事只字不提。他只是依旧喜欢说工作。他的工作始终在他口中前途似锦、空间广阔,但每次我问他具体做什么职务,他又开始语焉不详,说他们什么都做,参与整个工程流程,似乎在工程设计、立项、招标、施工、监理的全过程中都有他们的身影,于是我更加不清楚他们公司本身的性质。

徐行仍旧喜欢谈他的见多识广,只是谈话的对象从京城出名的老板变成了地方政府官员,他喜欢讲每一个地方的喝酒风俗,不同政府的办事风格和款待特征,讲那些工程背后的利益关系,讲招标过程可以动的手脚和权力插足的位置。他讲得仍然带着三分神秘和五分得意,有些地方故意压低了声音卖关子,并不是得意于自己做的事情了不起或优于他人,但他似乎得意他正接触和见识别人见不到的东西。当一层不透明的钢铁在头顶笼罩,底下是一片海洋,任何与罩子的亲密接触或泄露出的消息都显得路径不凡、眼手通天。徐行他们一直随行就市,虽然说着这个世道规矩崩坏,但也心甘情愿地陪着玩下去。

徐行只提到零星的生活。他一直想在北京买大房子,但一直做不到。从零六年本科毕业就一直说,想买房,想出租,想以房养房。可是他始终没筹到首付,攒钱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房价上扬。徐行的父母做工人一辈子,仍然住在没有拆迁的老楼里,徐行从小就睡在沙发床,现在回家几乎无踏足处,买房不可能求父母支持。他在两难中踌躇。他不甘心回老家,他从出来上学的第一天起就抱定了混出一番天地的志愿,但他又无法留在北京,眼看着家境更好的同学一一买房结婚生子,只有自己无能为力,于是干脆南下,到最南端寻找机会。他相信在这个最早开放的城市,身份的势利总比京城少些。徐行仍然对出人头地的生活抱着热望,一种在我看来近乎无根据的热望。那种自负的热望在一开始显得滑稽,但是重复到一百次,就令人在悲伤中心生敬意。

吃完饭,我们在街上散步,徐行忽然说起林叶的事。他听说林叶分手了,很关心地问她现在怎么样。

“你都听说什么了?”

“没听说什么,”徐行说,“就听说,听说她做小三,人家不要她了……我这人说话粗,不好听,你可别跟她说啊。我都是听说的,说错了你别介意……其实这种事也正常,现在多得是,谁说不能做小三呢……回头不行我看看我的同事里要有合适的,给她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