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4/6页)

香港热闹而市井,比我想象的干净宁静得多,四处绿色覆盖,街道整齐,人很有礼貌。我知道自己还是看电影太多了,整整一路,我都是在还原电影与破除电影的印象中,建立我对一个地方的记忆。我们去港大看夜景,在铜锣湾吃宵夜,去海边看富人的游艇。去迪斯尼的那天,狂风大作,台风登陆带来大雨倾盆,我们在昏红的天空中狂奔,被瓢泼大雨击中,浑身湿透,感觉世界上下颠倒,所有游乐设施像《绿野仙踪》里的小屋被旋风卷起又抛落。最后在纪念品小屋里避雨,从门缝望向天地,看那席卷的风暴。我不知道在一个风暴席卷的地方,人们是如何经历一年又一年。也许风暴中央反而可以习得从容。

“你什么时候能拿到身份?”临走的时候我问何笑。

“七年就行。我来了四年了。 ”

“之后你就在香港定居了吗?”我问。

“说不好,可能不会吧。”何笑说,“我这辈子应该不会在一个地方定居的。”

何笑是世界公民,她在她住的楼里,和各种肤色的邻居说英文。我羡慕他们的落落大方。早晚有一天,我想世界会变成他们生活的样子,所有人看待爱国主义会当做一场骗局。但是那一天还很远。何笑的世界也离我很远。

世事一直变化,人的看法也越来越分道扬镳。在何笑融入世界的同时,徐行越来越在意中国的位置,在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几次说起金融危机之后欧美衰落,只有中国能扭转局面,有一种全世界都在等待我们施以援手的自豪。我想起大学本科时上的思想政治课,那个时候老师在讲台上不喜欢讲过去的事,但是喜欢讲国际形势。周边国家形势紧,对抗情绪升级,四面海陆都有威胁;大国崛起,欧美敌对情绪升温,试图遏制,国内外势力颠覆活动增强;新兴国家发展路上的经济战争,阿根廷和日本都因美元而崩溃。世界上两百个国家此起彼伏,在地图上星星点点亮起,敌意从四面八方围绕着孤立的中原大陆。徐行也不止一次讲到美国对中国的遏制、中国的艰险和金融危机之后形势的互换。他说十五年内世界易主。

而吴峰完全不同。回到北京之后,我和吴峰出来吃了一次饭,他原本一心想留在美国,只是毕业时偏赶上几十年不遇的金融危机,形势变坏,找了一段时间工作,也短暂实习两段,始终没有机会,签证期满不得已还是回到国内。他的留学背景不错,父亲又不遗余力找朋友,最终在北京进入一家央企下属的投资公司,专门做新媒体类私募股权投资。刺激政策背景下,资金多得烫手,他们公司赚了盆满钵满。我回北京的时候,他刚结婚,在东三环买了房子,网上贴出妻子窈窕的婚纱照。我还没见到他,就听别的同学说,吴峰房子大、老婆美,实在是人生赢家。

出乎我意料的是,听到他结婚的消息,我心里没有一点波动。没有酸楚,也没有怀旧。于是我知道我真把过去的时光放在了过去。他只成为一个老同学,没有其他。

我们在金融街一家吵吵嚷嚷的麻辣香锅见面,周围是排着队填饱肚子的金融白领,我们不得不坐在角落里交谈。他长胖了好多,肚子凸出到皮带外面。

“你不是不想回来吗?”我问他,“怎么回来了?”

“没办法,金融危机,形势逼人哪。”他自嘲道。

“将来还走吗?”

“说不好,”他说,“估计还得走吧。不过现在美国工作不好找,过两年再看看。我也许还在国内工作,但是争取在美国买个房子。听说过两年买房就能申请移民。”

“你还这么想去美国?”

“也不一定。最近这几天觉得伦敦也不错。以前我总以为伦敦都是老古板,去旅游一趟发现还是挺新潮的。”

“总归是要走?”我问。

“那当然了,”他似乎觉得这不成问题,“你看现在周围哪个不想移民,我们老板也移了一半,哪天说走也就走了。但凡挣了点钱的都会走吧?国内根本不安全。”

“你担心什么呢?”

“国内环境太差了,吃的喝的都不安全……制度也不行,这一天到晚有人检查找碴儿,哪个不得摆平?现在大家都是捞一把的心态,哪天经济突然垮了,就比谁走得快。”

我思量着他的话,他的话和徐行的话迥异却不矛盾。但这个问题我不想深究。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个世界的走势,而是每个人对这个世界走势的判断。我们转换了话题。吴峰说起他的烦恼,他的银行卡完全上交老婆,自己只有信用卡副卡,信用卡上每一笔消费都会被老婆查检,如果出差两天以上,每天必须按时打电话,手机视频通话,如果老婆的电话没有及时接到,后果很严重。他有时候在酒席间敬酒,突然抛下其他同事一个人去楼道里打十几分钟电话,回来免不了要被客户和同事揶揄,尴尬得紧。他眉眼中仍然有很多小时候的东西,还是聪明、幽默、爱自嘲,但我仔细从那闪动的神色中寻找从前打动我的那种飞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